今日的蘇州城,冷風漸緊。
城守營遊擊石驍的宅院內,一片愁雲慘淡。
事實上,自從石驍被姜念拿下後,石家都處在陰霾之中,擔憂著抄家。
石家內宅有一間書房,門上懸著的匾額攜著“聽琴齋”三字,筆力清瘦,乃是這間書房的主人石韶手書。
石驍是個身材健壯的武將,其嫡子石韶卻是個文雅的讀書人。
石韶今年十八歲,比姜念還要大兩歲,已有了秀才功名。他讀書有成,卻更喜愛古琴,有著“琴痴”之稱。
聽琴齋內,陳設雅緻,左側一張書櫥並一張書架,排滿各類書籍;右側琴架上橫著幾張古琴。
窗外,風在庭院的枯枝間嗚咽作響。
窗內,燃著一爐沉香,嫋嫋青煙在空氣中盤繞。
石韶正獨坐琴案前,面前橫陳著一張古琴,琴身通體漆黑如墨,泛出幽紫色的光澤,乃是傳世名琴“九霄環佩”!此琴乃唐代雷威所制,琴背刻有“九霄環佩”四字篆書,龍池上方題“超跡蒼霄,逍遙太極”八字行書。
這九霄環佩琴是石韶機緣巧合下遇見,然後父親石驍花重金購得,作為他考中秀才的禮物。
此時,石韶指尖輕撫琴絃,奏的是一曲《鳳求凰》。
琴音初起,恍若春風拂面,將他帶回曾經的那個午後——
那日景晴穿著一襲淡粉衫子,鬢邊簪著朵海棠花,坐在他對面撫弄一張琴。陽光透過窗欞,在她精緻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而他撫著九霄環佩琴,與她琴瑟和鳴。奏到動情處,景晴忽然抬眸,四目相對時,她眼中似有星辰流轉,羞得耳根都紅了……
他與景晴互相愛慕,互為對方的心上人,兩人的父親也都有意結為親家。
若無意外發生,他與景晴便會成為一對夫妻。
可惜,意外還是發生了。景晴的父親景昀端分明是個清正廉家愛民的好知府,卻不料竟遭抄家之禍。
那日,他跪在父親石驍跟前,求父親出手相救,縱然救不了景家,至少也要將景晴救下。可石驍只是長嘆:“兒啊,朝廷大事,聖上旨意,豈是我一個遊擊能左右的?”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上人淪為奴婢,後來他還派人去江寧打探過,得知景晴竟被江寧節度使唐家賣進青樓為清倌人,心如刀割,肝腸寸斷。
一曲《鳳求凰》撫罷,指間餘音猶顫,石韶怔怔望著案上那九霄環佩琴,恍若魂靈出竅。眼前浮起景家被抄那日——景晴一身素白綾裙,青絲微亂,被虎狼般的官差押出大門。她步履踉蹌間發現了他注視的身影,於是將髮間一支玉簪扔在了地上,“錚”地一聲脆響,斷作兩截,恰似未及出口的訣別。
“晴妹妹……”石韶喉間滾出幾聲嗚咽,一滴濁淚“啪嗒”墜在琴面上,竟似景家被抄那日的玉簪碎裂之音。
他踉蹌起身,踱至粉牆邊,痴望牆上一幅自繪的美人圖——畫中景晴低眉信手,正撫瑤琴,衣袂翩然若飛。畫角題著一行小楷,墨痕已舊,乃是:“一曲清商與卿和,滿庭芳菲共景晴!”
然而,此刻石韶口中卻低聲吟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他又想到如今父親石驍也遭禍了,石家多半要步景家後塵,要被抄家,而自己珍愛的九霄環佩琴,怕是要充入官庫了。
窗外風聲淒厲,彷彿在嘲笑他的無能為力。
想到此處,石韶陡然撲回琴案,將九霄環佩琴摟入懷中。琴木冷硬,卻偏生透出絲縷暖意。
忽又想起《詩經》裡“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之句。可如今琴雖在,心上人卻早已不在,且要家破親離了,這茫茫人世,何來靜好?石韶顫抖著手,放下九霄環佩琴,再次撥動琴絃,這次彈的是自己曾經譜給景晴的曲子,沒有名字,只是將滿腔相思、憤懣、無奈都傾注其中。
琴音如泣如訴,與窗外的風聲絞作一處,嗚嗚咽咽,似孤魂夜哭,恨海難填。
正在這時,石韶聽到窗外傳來一陣陣驚叫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丫鬟急匆匆跑進聽琴齋,對石韶道:“大爺,不好了,官兵來抄家了……”
儘管對此早有心理準備,石韶聞言還是猛然一驚。
愣了一會子後,石韶又發狠似的撥動起了琴絃,這次彈的卻是《廣陵散》,金戈鐵馬之音在指下迸發,彷彿要斬斷這無常世道。
此時,姜念攜司徒靖,率領百餘名官兵,來到石宅抄家。
紛亂之中,姜念在一些官兵的護衛下步入內宅,忽聞一陣琴聲飄來。那琴聲初如金戈鐵馬,繼而似杜鵑啼血,竟似將抄家的喧囂都壓了下去。
姜念不由被吸引,循著琴聲來到聽琴齋,見一個白衣書生正襟危坐,在琴案邊撫琴,清瘦的臉上蒼白如紙。
官兵們要上前拿人,姜念卻擺手止住,竟立在門口靜靜聆聽。
琴聲越發激越,彷彿在訴說著家破人亡之痛。
待最後一音餘韻散盡,石韶才緩緩抬頭,對著門口立著的身著侍衛冠服的年輕官員,悽慘一笑。
姜念問道:“你是何人?”
石韶也不起身,坐著坦然道:“石韶。”
姜念又問:“你便是石驍的嫡子?”
石韶默默點頭,反問:“你又是何人?”
姜念也坦然道:“我乃御前侍衛姜念,亦是奉旨欽差。”
石韶道:“原來你便是姜欽差。”
姜念邁步近前,目光被案上那張古琴吸引。但見琴身漆黑如墨,卻泛著紫色幽光,不由心頭一震。
“這是何琴?”姜念忍不住問道。
石韶輕撫琴身:“此乃九霄環佩。”
“可是唐代雷威所制?”姜念追問,眼中閃著異樣的光彩。
石韶略顯詫異:“大人竟識得此琴?”
“可是真品?”姜念又問。石韶這個琴痴竟為姜念解說了起來:“此琴確為雷威真品,琴背有‘九霄環佩'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