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神京城裡昨日的雪雖住了,天色卻仍陰陰沉沉,鉛雲低垂,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榮國府內,賈母正在榮慶堂用早膳,邢夫人、王夫人、趙姨娘、周姨娘、李紈、王熙鳳、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皆在跟前侍奉。
忽見林之孝家的慌慌張張闖進來,連禮數都顧不得周全,急聲道:“不好了!二老爺方才打發人回來傳話,說聖上下了旨意,將舅老爺罷官問罪,今日便要查抄王家滿門!”
王夫人面色霎時慘白,連王熙鳳都不禁身子一晃,幸虧平兒眼疾手快扶住,才沒栽倒。
趙姨娘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被女兒探春瞧見,探春瞪了她一眼。
賈母忙命人喚來賈璉,又讓那報信的下人進來細問。
那下人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具體緣由小的也不知曉。”
“糊塗東西!”賈母斥了一聲,對賈璉道:“你即刻騎馬去尋二老爺探個明白,越快越好!”
賈璉應聲走出榮慶堂,騎著一匹馬往工部衙門而去,馬蹄聲踏出一串急促的聲響。
榮慶堂內一時鴉雀無聲。
王夫人攥著佛珠的手不住發抖,王熙鳳慌得不知所措。
約莫半個時辰,賈璉便回來了。
此時林黛玉、三春等姑娘們已不在榮慶堂,幾位太太、姨娘、奶奶還在。
賈璉喘著氣道:“聖上列了舅老爺狂悖、專擅、貪黷、忌刻、殘忍等多項罪狀。而且,王家竟有兩人勾結羅教,除了那王隆勾結羅教造亂,還有個王子臏,乃是羅教之人。”
賈母聽完詫異:“怎犯下這許多罪狀?王家不是隻有那小輩王隆勾結羅教?怎又冒出個長一輩的王子臏來了?”
說完轉頭看向王夫人、王熙鳳,只見王夫人面如金紙,鳳姐兒搖搖欲墜。
邢夫人假意勸慰,眼裡卻閃著精光。
趙姨娘用帕子掩著嘴,肩膀微微聳動。
……
……
榮禧堂東邊的三間耳房,乃是王夫人日常起居之所。
天色陰沉,窗欞外的枯枝在北風中瑟瑟作響。
耳房內雖籠著暖爐,卻仍透著一股子寒意。
王夫人坐在臨窗大炕上,手中攥著一串沉香木佛珠,壓低聲音對王熙鳳道:“我的兒,這可如何是好?不承望咱們王家竟落到這步田地!”
王熙鳳強撐著坐在地下面西一張椅上,卻覺兩腿發軟,勉強道:“太太別急……”可話一出口,自己先紅了眼眶。往日裡那張伶牙俐齒的巧嘴,此刻竟像是被漿糊黏住了似的。
王夫人見王熙鳳都嚇成了這般模樣,更急了:“你父母還在城外藏著,咱們是不是該交給官府……”話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拿眼瞅著王熙鳳。
王熙鳳身子一顫。她的父親王子期和母親馮氏,已被王夫人和她悄悄藏匿在神京城外有段時日了。
姑侄二人一時都沉默下來,只聽得窗外風聲嗚咽,像是誰在低聲啜泣。
沉默之中,王熙鳳不由想起那年父親王子期送她出閣時,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嫁妝,笑著說:“雖則咱們家不比賈府那般富貴,可我的姑娘,到哪兒都不能丟了體面。”如今想來,竟像是隔了一世,咬了咬唇,覺得舌尖發苦。
她雖心狠手辣,可對自己父母是孝敬的,實不忍心見父母被官府捉拿。況且,此番王家既是滿門抄家,一旦她父母落入官府手中,便會淪為奴才。如此,她這個在榮國府威風凜凜、呼風喚雨的二奶奶,還有什麼體面?王夫人嘆了口氣,道:“事到如今,若不將你父母交出,一旦事發,你我也都要跟著遭禍了。”
其實,她也不忍心將王子期交給官府,畢竟王子期是她的親長兄。
王熙鳳抬頭低聲道:“縱然咱們現在交出去,怕也遲了,咱們已將我父母藏在城外有段時日了。”
王夫人臉色發白:“那該如何是好?”
“姑姑。”王熙鳳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起身湊到王夫人耳邊,聲音壓得極低,“事到如今,唯有讓我父母悄悄逃走,逃得遠遠的。若能躲過這一劫,是他們的造化。若躲不過……”她喉頭滾動了一下,“只要我父母不供出咱們,此事便不會牽連咱們了。”
王夫人猶豫起來,手中帕子絞成了麻花。忽想起大哥王子期少時教她寫字的情景,那溫暖的手掌曾包著她的小手,一筆一畫寫下“家和萬事興”。如今這“家”是散了,王家徹底完了,而她的嫡親兄弟中,王子騰、王子勝都完了,僅剩下一個長兄王子期了。
猶豫半晌,王夫人長嘆一聲,嘆息聲在屋裡打了個轉,最終化作一句:“那便如此罷!”
……
……
這日,京營節度使魯科多奉旨查抄王家。
這日,王熙鳳裹著一件灰鼠斗篷,同平兒兩個挨坐在馬車內,由旺兒夫婦護送。車簾密密實實地垂著,只聽得車轍碾過凍土的咯吱聲響,行至城外三里一處僻靜宅院。
進得院來,薔薇架子爬得七橫八豎,枯藤糾纏如蛛網,一株桂花樹在寒風中瑟瑟。
馮氏迎至廊下,一把攥住女兒王熙鳳的手腕,急道:“我的兒!我與你父親剛聽聞,你二叔罷官問罪,王家滿門都要查抄了,這可如何是好?”
王熙鳳苦著臉道:“媽,咱們進去再說。”聲音比往日低了幾分,全無往日的伶俐勁兒。
母女二人步入裡間。
王子期正坐在炕上,這位年過五旬的王家嫡系長房老爺,面容實在憔悴,鬍鬚花白,眼窩深陷。
房中僅有一家三口,王熙鳳遂將她與王夫人議定的主意說了。
王子期聽罷,猶豫道:“如此怕是不妥……若事發,豈不是連累你們更深?”
馮氏卻急得直跺腳:“女兒都這般說了,你妹妹也許了,你還猶豫什麼?”她一把扯住王子期的衣袖,“難不成你要咱們都被拿下?要我戴著枷鎖示眾?要我淪為奴婢?”說著,眼淚撲簌簌落下。
王子期望著窗外那株枯桂,長嘆一聲:“罷!罷!便如此吧。”
嘆息聲沉甸甸的,彷彿把大半生的富貴榮華都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