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徹夜大亂,其間千頭萬緒,難以並進。
江連橫潛伏商埠地洋行商店,暫且不提;海新年提著人頭包裹雪夜而返,按下不表;李正西率眾殿後、袁新法看守江宅、莊書寧遺留南城,也都不在話下。
卻說江家車隊駛入南鐵租界以後,轉危為安,總算撈得了片刻喘息。
武田信沒有食言。
他的確請來了一支憲兵小隊,專門護送江家的車隊暢行無阻,而他自己也乘坐一輛黑色汽車,走在前頭,為胡小妍等人開道引路。
當然,這番待遇也並非江家獨有。
事實上,奉天所有權貴豪紳,只要願意接受東洋人的邀請,都可以在租界得到妥善安頓。
小東洋用心極深。
危難之際,施以援手,不是因為心存善念,而是為了籠絡人心。
武田信並不指望此舉能讓所有權貴都對東洋人感恩戴德,甚或馬首是瞻。
他講求實際,步步為營,逐漸腐化,只要那些權貴名流不排斥、不厭惡東洋人,這便已經足夠了。
車隊駛進南鐵租界,終於迎來了久違的秩序。
沿途經過的商號店鋪,大多都在照常營業,霓虹燈閃,居酒屋內不時傳來東洋藝伎的調笑聲。
說來甚是悲哀,民國十幾年來,每逢軍閥混戰,對百姓而言,洋人的地盤往往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任是張大帥、吳大帥、亦或孫大帥,一紙洋人條約,就能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不敢僭越。
明明只隔了幾條街的距離,租界內外,卻是天差地別,彷彿兩個世界。
車隊徐徐行進,周遭的人聲,已經從哀嚎變成了嬉笑。
然而,剛到浪速通,還沒等拐進主幹道時,車隊竟又突然停了下來。
前方似乎有些異樣。
張正東斜著身子,抬眼望去,卻見一個大胖墩兒,正朝向車隊快步靠近,並引起了東洋憲兵的警惕。
“嫂子,南風來了!”
張正東轉頭稟告一聲,緊接著連忙推開車門,準備下車過去說明情況。
於此同時,武田信也從前車下來,走過去詢問緣由。
王正南身穿綢面棉襖,正站在街邊跟東洋憲兵掰扯,舉著雙手解釋道:“各位太君,別誤會!那車上的人,我都認識,都是我的家裡人吶!”
他也會說幾句東洋話,但水平有限,說來說去,也無外乎重複著“你好”、“多謝”之類的空泛辭令。
張正東走過去,正要幫忙解釋,卻被旁人搶先了一步。
武田信笑著伸出手,卻道:“這位應該就是王先生了吧?”
“喲,您認識我?”
王正南有點意外,連忙上前握手賠笑。
武田信點了點頭,說:“我經常聽人提起過,王先生縱橫商界,堪稱是江家的財神爺呢!”
“慚愧,慚愧!”王正南略感汗顏,“還未請教,您是?”
“敝姓武田,武田信。”
“哦,您就是武田先生啊,幸會幸會!”
兩人握了握手,氣氛緩和下來,周圍的東洋憲兵見狀,便也放鬆了警惕。
王正南跟武田信客套了幾句,隨即轉身望向東風,卻問:“東哥……這是什麼情況?”
張正東嘆了口氣,三言兩語,就把方才的經過簡略概述了一遍。
王正南聽後,對武田信更是百般答謝,連聲嘆道:“唉,我也沒想到城裡能亂成這樣,幸虧有武田先生出手相助,實在是多謝關照,那你們現在準備去哪?”
武田信說:“去南鐵賓館,我答應過江先生,一定會妥善安頓他的家人。”
王正南忙又謝過幾句,緊接著卻說:“可是,我剛從南鐵賓館過來,那邊的客房已經滿了呀!”
武田信笑著保證道:“放心,我可以安排,王先生要跟我們一起走麼,我的車上還有空座,可以載你一程。”
說著,便轉身開啟後座車門,邀請南風上車同行。
武田信雖然有意拉攏江家,但誰也不是天生的賤骨頭,這一路上,無論是江連橫、還是張正東,都對他愛答不理,唯獨在南風面前碰見了笑臉,自然覺得有幾分親近。
可是,王正南思忖片刻,卻搖了搖頭,對武田信和張正東說:“要不這樣吧,你們先過去,我馬上就來,剛才怕大家走散了,碰不見,薛掌櫃還在那邊的路口等著呢,我去找她,咱們在南鐵賓館再碰頭。”
三人計定,倒也沒什麼分歧。
於是,王正南辭別車隊,又急匆匆奔去隔街路口,找薛應清來跟大家匯合。
張正東和武田信也各自回到車上,先行趕往賓館住處。
沿著浪速通一路向前,直至奉天火車站附近,便到了南鐵賓館。
王正南說的沒錯,南鐵賓館的確已經“滿了”,但那是對華人而言,賓館裡最高階奢華的客房,永遠都預留給了東洋人。
武田信是南鐵職員,又是調查部的重要骨幹,自然享有諸多特權。
他讓江家的車隊先在門外等候,獨自走進賓館,到前臺宣告瞭身份、出示了證件,大堂經理便立刻操持籌辦起來。
也就是在這交涉的間隙,王正南和薛應清也火急火燎地趕來匯合。
薛應清臉頰凍得通紅,腳步更是緊促,全沒了往日的風流儀態,剛到賓館門口,便緊忙湊到江家的車隊跟前,一把拽開車門,探頭朝裡面張望,一見副駕駛和後座上多出兩個空位,心就急了。
“我師姐呢?”
眾人無話,不知該怎麼解釋方才的情形。
倒是江雅不自覺地垂下腦袋,喃喃自語道:“乾媽,都怪我。”
“到底怎麼了?”薛應清急問。
胡小妍嘆了口氣,只好把方才許如清棄車逃跑的經過,大略講了一遍。
沒想到,薛應清一聽,當即破口大罵:“這個老不死的,她怎麼淨在這種時候添亂!”
罵歸罵,眼神不會撒謊。
薛應清立時退出車廂,忍不住踮腳朝東邊張望,隨即推磨似的原地轉圈兒,嘴裡便又惡狠狠地咒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