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漕運賬裡揪碩鼠
嘉祐四年開春,章衡在三司庫房裡待了整七日。
案上攤著從天聖到嘉祐的漕運賬冊,最底下那冊天聖五年的賬頁已經脆如蟬翼,稍一翻動就簌簌掉渣。
章平蹲在地上分類,把楚州、揚州、泗州的賬冊按年份摞成三堆,鼻尖沾著灰還渾然不覺。
“公子,這三年的損耗數都抄好了。”
章平遞過桑皮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數字。
章衡接過時,指尖被紙邊割了道細口,血珠滴在“楚州漕運損耗”幾個字上,像給那行字點了個硃砂痣。
他盯著紙上的數字忽然皺眉。
楚州漕運近三年共發船三百二十四艘,每艘損耗都記著“十五石”。
章衡取過算盤,噼裡啪啦打了一通:
“去年汛期有十二艘船遇了大風,損耗該比平時多;今年正月水淺,船走得慢,損耗該少些。怎麼會都是十五石?”
章平湊過來看,忽然拍了下大腿:
“可不是!就像先生給學生打分,總不能人人都得八十分吧?”
他剛說完就捂嘴,怕這話衝撞了賬冊裡的老規矩。
這時門口傳來腳步聲,山羊鬍吏員端著茶進來,看見賬冊就撇撇嘴:
“章郎君還在查這個?楚州漕運是老規矩,每船十五石損耗,連前幾任三司使都沒說過不對。”
“老規矩就不能錯?”
章衡指著天聖五年的賬冊,
“景祐元年之前,損耗最少三石,最多二十八石,哪有這樣數年不變的?”
他忽然想起歐陽修那本弊案錄裡的話:
“常例裡的反常,才是真反常。”
山羊鬍吏員剛要辯駁,章衡已經起身:
“去把三年的沉船記錄拿來。”
沉船記錄冊比漕運賬冊新得多,紙頁泛著油光,顯然常被人翻動。
章衡翻到去年七月,忽然停住——七月十六日,楚州綱有三艘船在洪澤湖“觸礁沉沒”,損耗記的仍是十五石。
“三艘船同時觸礁,損耗卻和單船一樣?”
章衡指尖敲著賬頁,
“沉船該報全損,怎麼還按十五石算?”
他讓章平把洪澤湖的水路圖找來,圖上標註的“沉船點”在蘆葦蕩深處,根本不是行船航道。
“這地方水淺得很,最多沒過船底,怎麼會觸礁?”
章平指著圖上的水位標記,
“去年我跟著商隊走過,那裡連小石子都少見。”
章衡忽然注意到記錄末尾的簽名——“轉運使李嵩”。這個名字在賬冊裡出現了十七次,每次沉船記錄都有他的朱印。
“去查李嵩的履歷。”
他對章平說,
“看看他什麼時候開始管楚州漕運。”
傍晚章平帶回訊息:
“李轉運使是三年前到任的,他一來,楚州損耗就改成了十五石。還有,他老家在楚州,有個表兄是船商,叫周富貴。”
“周富貴?”
章衡翻到船商名錄,周富貴的船隊正好負責楚州到汴京的漕運,三年來承接了近半的糧船。
他在紙上畫了個圈:李嵩管漕運,周富貴承糧船,損耗數年不變——這三樣湊在一起,就像賬冊裡藏著的碩鼠,尾巴都露出來了。
第二日天未亮,章衡帶著章平去了汴京城外五十里的魚浦渡沉船點。
僱的老船伕聽說要去“沉船點”,臉立刻白了:
“郎君莫去,那地方邪乎得很,去年沉了船,連塊木板都沒撈上來。”
“撈不上來才要去。”
章衡讓船伕把船停在蘆葦蕩外,自己帶著章平蹚水進去。
初春的湖水冰得刺骨,沒走幾步就看見水底有片木板。
章平伸手撈上來,木板上的桐油還發亮,根本不像沉了半年的樣子。
“這是新漆的。”
章衡聞了聞木板,
“桐油裡摻了松煙,是楚州周家木行的法子。”
他讓章平往深處走,又找到幾塊船板,上面沒有撞痕,反而有被鋸子割過的痕跡。
“不是觸礁,是被人拆了。”
章衡把船板收好,
“他們把糧食運走,再把船拆了沉進蘆葦蕩,假裝觸礁。十五石損耗,其實是留著分贓的數。”
回到楚州城,章衡直接去了周家木行。
掌櫃見他們拿著船板,臉色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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