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漕運賬裡揪碩鼠
“這、這不是我們的貨。”
章衡沒說話,只讓章平拿出賬冊——木行去年七月賣了三十塊船板,收貨地址正是洪澤湖附近的魚浦村。
“這些船板是補船用的,還是造船用的?”
章衡盯著掌櫃,
“補船用不了這麼多,除非是把沉船上的好板子拆下來,重新組裝成新船。”
掌櫃的汗珠子滾到賬本上,暈開了墨跡。
章衡趁機追問:
“周氏的船,是不是常在洪澤湖‘沉沒’?”
回到三司時,李嵩正在庫房等他。
這位轉運使穿著紫袍,腰間掛著金魚袋,見了章衡卻沒起身:
“聽說章郎君去了玉浦渡?那裡水寒,仔細傷了身子。”
章衡把船板放在桌上:
“李相公認得這個嗎?周家木行的船板,在你記錄的沉船點撈上來的。”
他又拿出賬冊,
“你管漕運三年,周富貴的船沉了二十四艘,每艘都報十五石損耗,卻沒見一具屍體、一塊碎糧。”
李嵩端起茶杯的手頓了頓:
“船沉了,糧食自然被水沖走。”
“沖走的糧食會發芽。”
章衡讓章平鋪開油紙,裡面是從洪澤湖撈的穀粒,
“這些穀粒完好無損,根本沒泡過水。還有這個——”
他拿出周富貴的商船記錄,
“你表兄每月都往你老家送糧,數量正好是沉船損耗的總和。”
山羊鬍吏員突然闖進來,手裡舉著份公文:
“李郎君,汴京催著要今年的漕運賬了!”
他眼神閃爍,想給李嵩遞話。
章衡卻把船板推到李嵩面前:
“這板子上的鋸痕,和你周家木行的鋸子吻合。你要是現在認了,還能從輕發落。”
李嵩盯著船板看了半晌,忽然笑了:
“某家以為新科狀元只會讀書,沒想到還會查船板。”
他從袖裡掏出份賬冊,
“沒錯,是我和周富貴幹的。每船留十五石,三年攢了五千石,藏在洪澤湖的倉庫裡。”
“為什麼是十五石?”
章衡追問。
“因為十五石不多不少,既不會引起懷疑,又能積少成多。”
李嵩嘆了口氣,“我原以為這法子能瞞一輩子,沒想到栽在你手裡。”
三日後,周富貴的船隊被查封。
章衡帶著人去魚浦渡的倉庫,裡面的糧食裝了滿滿二十車,穀粒飽滿,還帶著新米的清香。
王堯看著糧倉直嘆氣:
“這麼多糧食,夠汴京禁軍吃一個月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
“對了,歐陽老相公派人傳話,問你查賬的法子,說要寫進《三司新錄》裡。”
......
夜已深,章衡讓章平把賬冊整理好,在封面上寫“漕運損耗核查法”。
他特意在“反常均一性”幾個字下畫了線:
“以後查賬,不光要看數字對不對,還要看合不合常理。就像水流,哪有一直平穩不變的?”
章平正在給船板貼標籤,忽然指著洪澤湖的方向喊:“公子你看!”
章衡抬頭望去,春日的陽光灑在水面上,蘆葦蕩裡露出的船板被打撈上來,水面確實比來時清亮了許多。
整理行囊時,章衡把那塊船板放進包袱。上面的鋸痕已經用硃筆描過,像給漕運賬冊畫了個句號。章平問:
“這板子留著做什麼?”
“留著提醒自己。”
章衡摸著船板上的桐油,
“賬裡的碩鼠,總藏在最不起眼的數字裡。只要盯著那些反常的地方,再狡猾也藏不住。”
夜風從庫房窗戶吹進來,帶著汴河的水汽。
章衡看著案上的新賬冊,上面的損耗數字有高有低,終於像正常的水流一樣,有了自然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