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軾贈硯寄初心
嘉祐五年暮春的汴京,柳絮已經飄了整月。
三司衙門的青磚縫裡積著層白絨似的絮團,風一吹就漫起來,像揉碎的雲片裹著日光飛。
章衡剛把李嵩案的卷宗碼進樟木櫃,指腹還沾著卷宗封面的硃砂印泥——那是用宿州上等硃砂調的印泥,蓋在“結案”二字上,紅得像要滲進木紋理裡。
“公子!蘇學士在門外!”
章平抱著個錦盒闖進來時,門框上的蛛網被撞得搖晃,黏在網上的柳絮簌簌落在他髮間。
這書童自小跟著章衡,從浦城到汴京,總改不了這風風火火的性子,此刻鼻尖沾著片柳絮,說話時跟著氣流忽上忽下:
“蘇學士說給您帶了好東西,用紅綢裹著的,看著就金貴!”
章衡抬手撣了撣官袍前襟的灰塵,那襲從六品的緋色官袍是上月新做的,領口繡著纏枝蓮紋,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是母親託人從浦城帶來的,說
“做官要體面,更要像這針腳,一步也錯不得”。
他走到門邊時,聽見院外老槐樹的葉子響,抬頭看見蘇軾正站在樹底下,青布袍上落滿柳絮,像披了件會動的雪衣。
“子瞻?”
章衡的聲音裡帶著些微訝異。
蘇軾自嘉祐三年外放鳳翔籤判,算來已近一年未見。記憶裡那個在歐陽修府中揮毫潑墨的青年,此刻鬢角沾著風塵,卻依舊眼亮如星,手裡捧著的錦盒用雙股紅綢裹著,綢子邊緣繡著暗紋,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像藏著團溫吞的星火。
“子平別來無恙?”
蘇軾拱手時,寬大的袖口掃過槐樹枝,震落的柳絮撲了兩人滿身。他袖裡掉出半張詩稿,宣紙邊緣卷著毛邊,墨跡還泛著水潤的光澤——顯然是剛寫就的,上面“鳳鳴驛外春山碧”七個字,筆鋒如驚鴻,正是他慣有的灑脫風骨。
“前日在鳳翔接家書,說你查漕運案追糧萬石,宿州百姓在城門口刻了石碑,把你的名字刻在‘清官碑’上呢。”
他把錦盒往前遞了遞,紅綢在掌心輕輕晃動,
“這東西,我在端州就想著要給你,如今總算趕上了。”
章衡接過錦盒時,指尖先觸到紅綢的柔滑,再往下便覺出沉實的分量——比他案頭那方常用的歙硯要重近半。
他用指腹摩挲著錦盒邊緣的雕花,是纏枝蓮紋,與自己官袍上的紋樣竟有幾分相似。解開紅綢的剎那,一股松煙香先漫出來,混著淡淡的石脂氣——那是老坑硯特有的味道,像把陳年的墨錠泡在了山泉水裡。
掀開盒蓋的瞬間,連章平都“呀”了一聲。那方端硯臥在鋪著的細絨上,石質溫潤得像剛從溪水裡撈出來的凝脂,硯池中央的魚腦凍紋路層層疊疊,像春日裡聚在湖面的雲氣,輕輕晃動盒身,竟彷彿能看見雲氣在硯底流轉。
最妙的是硯底,四個小篆“賬明如鏡”刻得深透,筆鋒裡藏著筋骨,收尾處卻帶著圓融,正是蘇軾那“剛柔相濟”的筆跡,連章平都認得:
“這是蘇學士的字!比去年在歐陽府裡寫的《秋興賦》還要有神!”
蘇軾哈哈哈大笑,
“章平,看來你跟你家郎君學到不少啊?”
伸手輕輕叩了叩硯邊:
“這是端州老坑的料子,前年我在端州,見採石工從深潭裡撈上來的。你看這石眼。”
他指尖點在硯側的青黑色圓點上,那圓點中間裹著點銀白,像嵌在石裡的星子,
“尋常石眼是死的,這是‘活眼’,對著光看能看見流轉的光暈,我頭一次看,就覺得像賬冊上那些硃批?此硯送你,正是相得益彰。”
“紅圈裡裹著的墨字,子瞻兄,這可是要提醒我要辨是非的啊??”
二人相識大笑。
蘇軾忽然想起什麼,指尖在硯池邊緣摩挲:
“我原想留著寫《鳳鳴驛記》,那驛館的梁木上刻著前朝驛丞的題字,說‘為官如為文,字字要見心’。
後來聽說你在洪澤湖登船查糧,連船板厚度都要量三遍,忽然覺得這硯該給你——你查賬比我寫文章更需‘明’字,賬不明,比文不真更害人。”
兩人走進書房時,章平已沏好了茶。
茶盞是定窯的白瓷,盞沿薄得能透光,裡面的雨前龍井舒展著,茶湯清得像剛濾過的汴河水。
蘇軾的目光先落在案上攤著的漕運賬冊上,那是李嵩案的底本,紙頁邊緣被反覆翻看,磨出了毛邊。他隨手翻到尾頁,章衡批註的
“貪吏可除,貪念難斷”八個字,墨跡深得快要透紙,筆鋒像出鞘的劍,連紙背都印著淡淡的痕跡。
“你這批註,比我在鳳翔寫的判詞還鋒利。”
蘇軾拿起硯臺,走到案邊的銅壺前,倒了點溫水在硯池裡。
水珠落在魚腦凍上,竟像滴進了雲氣裡,慢慢暈開卻不四散。
“我寫文章講究‘言有物’,字句裡得有筋骨,不能是虛浮的辭藻;你查賬講究‘數有實’,數字裡得有憑據,不能是糊塗的混賬。
說到底,都是要個‘真’字。”
章衡接過硯臺,指腹順著硯底的刻痕摩挲,“賬明如鏡”四個字的筆畫裡還留著刀痕,有些地方刻得太深,石屑還嵌在縫隙裡——顯然是蘇軾親手刻的,不然不會這樣帶著拙勁。
“子瞻怎麼想到刻這四個字?”
他忽然想起嘉祐二年殿試後,兩人同去歐陽修府中,老夫子指著案上的《春秋》說:
“文章要見肺腑,不能學鄉愿;
為官要見肝膽,不能學滑吏。”
那時蘇軾在旁接話:
“磨墨要見墨色,不能只聞墨香。”
蘇軾蘸著茶盞裡的水,在案上寫了個“誠”字,筆尖拖出的長捺像道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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