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軾贈硯寄初心
“那日在鳳翔聞你查糧船,連船底的補丁都要量尺寸,就想起歐陽公說的‘誠’字。我寫《凌虛臺記》時,先登了三次臺,看了朝暮晴雨的景緻,才敢寫下‘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沒見過實景,寫出來的都是空話。”
他指尖點著“誠”字的最後一筆,
“你查漕運賬,要親自上船稱重,要找船工對質,要去洪澤湖撈船板,才敢定李嵩的罪。某寫文章要見真心,君查賬要見真數,這‘誠’字,原是通著的。”
他忽然笑起來,指節敲了敲案上的賬冊:
“那些貪官算不明白賬,不是算盤打得差,是心裡的‘誠’字被銀子糊住了。李嵩在供詞裡說‘十五石損耗是老例’,這老例就是糊住心眼的紙,他自己先信了,才敢糊弄別人。”
章衡的指尖停在硯底的刻痕裡,忽然想起李嵩案庭審那日。
李嵩穿著緋紅官袍,大放厥詞道。
“你我都是浦城人,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還挨著,何必做得這麼絕”。
那時他摸了摸懷裡的船工證詞,趙老丈摁的指印在紙上洇開了點紅,像滴在雪地裡的血——那是老人凍裂的手指摁的,指腹的老繭把紙都戳出了細孔。
“前幾日去宿州放糧,有個老婦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面是塊麥餅。”
他望著窗外飄進書房的柳絮,那些白絨落在賬冊上,像給數字蓋了層薄雪,
“那麥餅硬得能硌掉牙,老婦說藏了半年,原想給生病的孫兒,見我們送糧來,非要塞給我。我咬了口,滿嘴都是麩皮,可忽然懂了——賬冊上的數字不是數字,是百姓藏在懷裡的麥餅,是船工肩膀上磨破的血泡,是李嵩案裡那三船工說的‘我們的口糧被剋扣時,孩子在岸上哭’。”
“故此硯配子平,正當如是。”
蘇軾拿起硯臺,往硯池裡又滴了滴清水,取過案頭的墨錠輕輕研磨。
墨錠是徽墨,磨在端硯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像春雨落在松針上。
“你看這端硯,要先洗乾淨硯池裡的殘墨,才能研出清亮的新墨;賬冊要先去盡那些虛數、假數、糊弄人的數,才能算出實底。”
他把磨好的墨汁倒在青花碟裡,墨色黑得發藍,竟能映出窗欞的影子,
“永叔公的弊案錄裡夾著蘆葦,那是他去河工現場帶回來的,要記住‘蘆葦該捆石料,不該成貪官的幌子’;你案上擺著洪澤湖的船板,要記住‘船板該承糧,不該藏贓’。這些東西,都是要守住‘真’字。”
正說著,章平端來兩碟杏仁酥,碟邊擺著雙竹筷,筷頭刻著小小的“平”字——是章平自己刻的。
蘇軾拿起塊杏仁酥放進嘴裡,酥皮簌簌落在青布袍上,像撒了把碎雪。
“這杏仁酥有浦城味道。”
他含著點心說話,聲音有點含糊,卻忽然指著案上的洪澤湖地圖,
“聽說你要把抽樣核查法寫成規程?我在鳳翔管過驛站賬,那些驛丞總說‘老規矩不能改’,其實是怕人查——驛站的馬料賬,每筆都寫‘三升’,可瘦馬和壯馬吃的能一樣?”
他忽然從袖裡掏出張紙,那紙被疊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個方塊,展開來是張驛站賬簡化圖。蘇軾用紅筆在上面畫了三個圈:
“你看,把雜項歸成‘驛馬草料’‘信使口糧’‘修繕費用’三類,每類抽十筆核查——比如草料賬,抽三筆壯馬的、三筆瘦馬的、四筆病馬的,便知有沒有虛報。”
他指著“抽查比例”四個字,紅筆在紙上洇出了點毛邊,
“這是偷學你的法子,在鳳翔試了試,果然查出驛丞把病馬的草料報成了壯馬的,省下的銀子買了酒。”
章衡接過圖紙,見上面的紅筆批註裡,有處寫著
“如子平查漕運,抓大放小,卻字字著實在理”。
他忽然明白,蘇軾贈硯不只是贈一方石硯,是把“誠”字的道理,從寫文章說到了查賬冊,從《凌虛臺記》說到了洪澤湖的船板。就像這硯臺裡的墨,磨開了,能寫文章,能記賬目,能辨是非,原是通著的。
傍晚蘇軾告辭時,柳絮已經停了。
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青石板上,像幅淡墨畫。
他走到儀門時又回頭,青布袍的下襬掃過門檻上的青苔:
“對了,永叔公上月有信來,說看了你寫的《漕運核查法》,把‘賬明如鏡’四個字刻在心頭——他說你祖父章相公當年執掌三司,案頭的端硯上就刻著‘清’字,如今你這‘明’字,倒與先祖的‘清’字對上了。”
章衡送蘇軾到巷口,見他翻身上馬時,青布袍的後襟掃過馬腹,沾著的柳絮紛紛落進塵土裡。
“查賬累了就磨磨這硯!”蘇軾在馬上揮了揮馬鞭,聲音順著風飄過來,
“磨墨時想想宿州百姓的麥餅,就不覺得苦了!”
馬蹄聲漸遠時,章衡才低頭看那方硯臺,忽然發現硯臺側面靠近底邊的地方,還有行蠅頭小楷,是蘇軾補刻的:
“真數見真意”。
那字跡刻得淺,像是怕人看見,卻又刻得極認真,筆筆都藏著溫軟。
當晚章衡在燈下整理新案的賬冊,特意取了這方端硯研墨。
燭火在硯池裡映出團光暈,石眼在光裡流轉,真像顆沉在水裡的星子。
墨錠在硯池裡轉動時,松煙香漫了滿室,混著案上賬冊的紙香,竟讓人忘了時辰。他在新賬冊的扉頁寫下“以硯為鑑”四個小楷,筆尖蘸著從端硯研出的墨,寫出來的字竟比往常更有神骨。
忽然想起蘇軾說的“誠”字。
子瞻寫文章,“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那是說寫文章要順著真心走,不該說的不說,該說的藏不住;
他查賬,要“如明鏡照物,妍媸畢露,常核於所當核,止於所不可不核”——那是說查賬要盯著真數走,假的瞞不住,真的藏不了。
天下的道理卻是相通的:心裡先有了“誠”,筆下、賬上才會有“真”。
他把硯臺放回錦盒時,特意摸了摸側面的
“真數見真意”。那行小字像句私語,藏在石紋裡,卻比任何豪言壯語都讓人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