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半歐陽授真訣
嘉祐三年的深秋,汴京像被浸在硯臺裡的宣紙,連空氣都透著墨色的涼。
御史臺官署外的老梧桐落了整月的葉,青磚縫裡積的枯葉足有半尺厚,踩上去簌簌作響,像誰在低聲數著歲末的日子。
新科狀元章衡站在朱漆門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銅印——那方鹽鐵判官的官印昨天剛領到手,稜角還帶著鑄造時的糙意,掌心的溫度焐不透金屬裡的寒氣。
“狀元郎,在裡頭等了半晌了。”
門吏的聲音把他從怔忡中喚回。
章衡理了理緋色官袍的下襬,這襲官袍是三天前御賜的,料子是江南上等的雲錦,可他總覺得不如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儒衫自在。
穿過栽著瘦竹的迴廊時,雨絲忽然斜斜地飄下來,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歐陽修的書房比他想象中簡陋。
沒有雕花木架,沒有古玩陳列,只有四壁頂天立地的書架,架上的書冊用粗麻繩捆著,書脊大多磨得發亮。
這位剛主持完“千年第一榜”的文壇領袖正坐在案前,手裡捏著塊墨錠,在硯臺裡慢慢研磨。
案上攤著卷泛黃的簿冊,封皮上“慶曆以來三司弊案錄”九個字,被燭火映得忽明忽暗,像要從紙頁裡跳出來。
“來了?”
歐陽修抬頭時,章衡才發現他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墨痕,想來是剛在簿冊上寫了批註。
老人指了指案前的錦凳:“坐吧,這雨怕是要下到後半夜。”他把簿冊往章衡面前推了推,木軸轉動時發出“吱呀”一聲,像陳年的嘆息。
章衡剛坐下,就聞到簿冊裡散出的氣味——有陳年紙張的黴味,有硃筆批註的硃砂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蘆葦腥氣。
“子平可知,這鹽鐵司的官印,是柄雙刃劍?”
歐陽修的聲音混著窗外的雨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很。
他指尖在簿冊上“河工款”三個字上叩了叩,那處的紙頁已經磨出毛邊,墨跡淡得快要看不清。
“老夫慶曆年間管度支,見過最體面的官,做過最腌臢的事。有回在河工駐地,看見小吏把百姓納的稅銀往袖袋裡塞,那銀子上還沾著麥麩——都是農戶賣了口糧繳的稅。”
章衡下意識地挺直腰桿,官袍的玉帶勒得肋骨發緊。
他想起自己在《民監賦》裡寫的“取之於民者,當如取之己身”,那時只當是聖賢道理,此刻聽歐陽修說來,才知每個字都浸著血淚。
“相公,學生明白。”
他的聲音有些發澀,
“鹽鐵司管著天下財賦,筆尖一動,便是千萬百姓的生計。”
歐陽修讚許地頷首,從硯臺邊拿起支狼毫筆,蘸了蘸清水,在案上寫下“公”“私”二字。
“你大考時寫‘民心如鏡,公私自分’,說得好。可這世上的賬,最會騙人。”
他翻開簿冊第一卷,慶曆四年的河工賬冊在燭光下展開,密密麻麻的小楷間,硃紅色的批註像血痕一樣刺眼。
“你看景祐三年滑州治河,預算三十萬緡,實際支用四十四萬。按常理,河工耗材如石灰、麻筋,市價浮動不過一成,為何這裡超了三成還多?”
筆鋒忽然頓在賬冊上,墨點暈開一個小圈。
“查賬要查‘反常處’——凡款項常年超預算三成以上,必是貪腐無疑。”
歐陽修的目光掃過賬冊,像鷹隼掠過麥田,
“當年老夫派主簿去滑州核查,那主簿回來哭著說,河工駐地的伙房裡,連糙米都摻著沙土,可貪官的賬上,記的是‘每日三葷兩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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