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大宋搞審計

第4章 夜半歐陽授真訣

他從簿冊裡抽出片乾枯的蘆葦,葉片已經脆得一碰就碎,卻還能看清上面交錯的紋路。

“這些蘆葦本該用於捆紮石料,賬上記著‘每束百文’,實則被工頭以‘溼重’為由壓價收購。農戶背來的蘆葦要在河邊晾三日,工頭卻當天就稱重,十束能壓成五束的價。轉手按幹蘆葦報賬時,又把五束算成十束。”

歐陽修用指甲颳了刮蘆葦稈,

“更黑心的是錨樁——本該用三十斤鐵的,換成十五斤的劣鐵,外層裹層鐵皮充數。汛期一到,那些錨樁在水裡泡三日就鏽成了渣,河堤潰口時,我在現場看見被沖走的孩童,手裡還攥著塊鏽鐵。”

章衡的指尖撫過賬冊上“河工死亡率”的記錄,那行小字擠在密密麻麻的數字裡,像個被遺忘的嘆息。

景祐三年滑州治河“役夫亡者什三”,而同時期的宿州河工,死亡率僅“什一”。

他忽然想起家鄉浦城的河工,小時候跟著父親去送飯,看見役夫們啃著硬得能硌掉牙的麥餅,腰上的草繩勒得皮肉發青。

“反常處不止於銀錢。”

歐陽修似看穿他的心思,把蘆葦輕輕夾回簿冊,

“若某處役夫死亡率陡增,要麼是剋扣口糧,要麼是強徵老弱充數。滑州當年為了趕工期,把附近村裡的老人都抓來挑土,七十歲的老漢,一天要走四十里路,倒下就再沒起來。這些數字背後,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雨下得更急了,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

歐陽修忽然合上簿冊,木軸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書房裡格外刺耳。

“老夫當年查處陝西鹽鐵案,查到了樞密使的小舅子頭上。有人送金子到府裡,說‘放他一馬,以後官路通暢’。”

他走到窗前,推開半扇窗,秋雨的寒氣湧了進來,

“我把金子掛在衙門口,第二天就有人彈劾我‘沽名釣譽’。慶曆新政失敗後,老夫被貶滁州,走那天,百姓攔在馬前送我,說‘歐陽官人走了,以後誰來查那些黑心賬’?”

章衡看著用叔公的背影,忽然明白為何這卷《慶曆以來三司弊案錄》如此沉重。

那不是普通的賬冊,是用貶謫、非議和百姓的眼淚寫成的。

“子平記住,審計不是算術,是斷案。”

歐陽修轉過身,燭火在他眼裡跳動,

“算錯數字可改,放過貪官,便是把百姓的心剜了塊去。你手裡的官印,能算出庫裡的銀子,更要能算出百姓的苦。”

案上的銅漏滴答作響,已經過了亥時。章衡起身告辭時,歐陽修把那捲簿冊塞進他手裡:

“這冊子你拿去看,裡頭的批註,是老夫用二十年的教訓換來的。”

他忽然想起什麼,從書架上抽出本《漢書》,翻到《循吏傳》,在“吏者,民之父母”幾個字下畫了道粗線。

“你祖父章相公當年常說,‘做官要學秤,兩頭都要平’。這秤砣,就是良心。”

走出歐陽府時,雨已經停了。

東方泛白。

章衡把簿冊緊緊抱在懷裡,那捲紙冊比狀元簪花重百倍——裡面有慶曆年間的雨聲,有滑州河工的蘆葦,有滁州百姓的眼淚,還有一位老臣用半生心血寫就的教誨。

他摸了摸腰間的銅印,忽然覺得那點金屬的寒氣,好像被胸口的溫度焐透了。

遠處更夫敲了五更的梆子,聲音在空蕩的街巷裡傳開,像誰在低聲提醒:

這方鹽鐵判官的印,不僅要管天下的賬,更要管天下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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