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廣濟渠旁工地忙
誰累了就來喝一碗,粗瓷碗碰在一起叮噹作響。有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提著瓦罐走來,辮梢繫著紅頭繩,罐沿用布纏著防燙。
她路過章衡身邊時停下腳步,小手把瓦罐往他面前遞了遞,聲音細若蚊蚋:“章爺爺,我娘說這個甜,您嚐嚐。”
瓦罐裡是塊烤紅薯,焦黑的皮裂開小口,露出金黃的瓤,甜香混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章衡接過瓦罐時,掌心被燙得一縮,差點脫手。
他認得這姑娘,是那個賣女兒的老農的小閨女,如今老漢在渠上篩沙子,每天能領到兩升米,已經把女兒從人牙子那裡贖了回來。
“謝謝丫頭。”
他掰了半塊紅薯遞回去,自己咬了口剩下的,甜絲絲的暖意從喉嚨一直流到心裡,熨帖了所有的煩悶。
抬眼時,看見遠處的田埂上,幾個遼地農師正帶著老農們翻地,犁鏵劃過乾裂的土地,露出下面溼潤的黑土——那是希望的顏色,深褐中透著油亮。
傍晚收工時,章衡站在渠邊眺望。
清理出的渠段像條青色的帶子,蜿蜒伸向遠方,夕陽的金輝灑在上面,泛著粼粼的波光。風拂過渠岸,帶著泥土的腥氣,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黃河水就會順著這裡流淌,滋潤每一寸乾涸的土地,讓龜裂的田埂重新煥發生機。
回到臨時糧站時,李默正對著賬本發愁,手指在算盤上撥來撥去,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
“大人,糧快不夠了。”
他指著賬本上的數字,眉頭擰成個疙瘩,
“按現在的消耗,剩下的只夠支撐十天。”
章衡卻指著窗外,月光像層薄紗鋪在地上。
“你看。”
他的聲音裡帶著笑意,窗外的渠邊,不少難民舉著火把往工地趕,火光在夜色中連成串,像條遊動的火龍,
“他們說要連夜幹活,多領些糧,好給家裡人留著。”
他忽然笑出了聲,眼角的細紋裡盛著月光,
“再給汴京寫封信,說鄭州的渠快通了,讓他們再送五萬石糧來——就說,明年的新麥,定能還上。”
夜深了,渠邊的夯土聲還在繼續,“咚、咚、咚”的節奏均勻有力,像首不知疲倦的歌謠,在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
章衡坐在油燈下,翻看遼地農師帶來的《北地農書》,泛黃的紙頁上,
“耐寒麥種植法”被他用紅筆圈了又圈,批註寫得密密麻麻。窗外的月光落在書頁上,照亮了其中一句:
“地有高下,水有遠近,順其性則豐,逆其理則歉。”
他忽然想起在遼境鎏金殿上,耶律洪基問他為何要麥種時說的話。
那時他說,糧食比夜明珠實惠。此刻看著渠邊不息的燈火,聽著遠處傳來的號子聲,才真正明白,有些東西,比糧食更珍貴——是在絕望中依舊不肯放棄的希望,是在災年裡彼此扶持的暖意,是相信土地終會回報汗水的虔誠。
當一縷晨光再次照亮鄭州軍屯時,廣濟渠的清淤工程已經完成了大半。
章衡站在渠首,看著工匠們安裝閘門,木軸轉動的“嘎吱”聲裡,透著即將通水的喜悅。忽然聽見遠處傳來歡呼,像浪潮般湧來——是去黃河引水的隊伍回來了!渾濁的黃河水順著渠道奔湧而來,像條奔騰的黃龍,所過之處,乾裂的土地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是在貪婪地吮吸著久違的甘霖。
“水來了!水來了!”
災民們歡呼著跳進淺水區,任由泥水濺滿全身,有個老漢甚至跪在渠邊,掬起河水往臉上潑,渾濁的水珠從他佈滿皺紋的臉上滾落,帶著孩童般的喜悅,順著溝壑般的皺紋往下淌。
章衡抓起那袋遼地麥種,往水裡撒了一把。飽滿的麥粒在激流中翻滾,順著渠道漂向遠方,像撒下了無數個春天的約定。
他知道,今年的冬麥或許來得晚了些,但只要這渠水長流,這麥種落地生根,鄭州軍屯的土地上,總會長出金黃的麥穗。而那些刻在土地上的傷痕,終將被新的綠意撫平,在風裡長出希望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