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國富民貧有何用
章衡看著爭吵的兩人,忽然彎腰撿起地上的《流民圖》。
畫軸邊緣的墨跡被皇帝的淚水洇開,把個災民的臉泡成了模糊的黑影。他想起涿州糧鋪裡用皮毛換糧的遼人,想起固安田埂上望著枯苗發呆的農戶——原來無論宋遼,百姓的苦都是一樣的。
“官家。”
章衡的聲音不高,卻讓爭吵聲戛然而止。
他展開畫軸,指著那處賣兒的場景:
“鄭俠畫的是實情,但天災非新法之過。陳留縣令橫徵暴斂,該斬;
但鄭州軍屯用青苗錢買牛,畝產多了三成,也是實情。”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的群臣,
“臣請官家暫罷新法中民怨沸騰的條款,派官巡查京畿,開倉放糧,同時組織災民興修水利——既解眼前之困,又為來年豐收鋪路。”
官家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嘆了口氣,龍袍的袖子擦過眼角:
“章卿說得在理。朕命你為京畿賑災使,帶三萬石糧,領吏部、戶部、司農寺三衙文書,便宜行事。”
他看向王安石,眼神複雜,
“介甫,你先在家休養些時日吧。”
王安石的肩膀猛地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骨頭。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拱手:
“臣……遵旨。”
轉身時,章衡看見他袍角的枯葉落在地上,被官靴碾成了泥。
離開皇宮時,月色已經爬上角樓。章衡讓李默去備糧車,自己則往鄭俠的住處走。安上門監的府邸小得可憐,院牆是用碎磚砌的,門口的歪脖子樹上,掛著件洗得發白的綠袍。
“計相?”
鄭俠開門時,眼睛裡還帶著紅血絲,顯然剛哭過。
他的書桌上,還攤著幅未完成的畫,畫的是開封城門,幾個難民正往裡湧,城門校尉手裡的鞭子舉得老高。
章衡把《流民圖》放在桌上:
“你可知這畫會讓多少人丟官?”
“知道。”
鄭俠拿起畫筆,蘸了點墨,在難民的衣角添了筆,
“但我在城門樓上,見個婦人把孩子塞給人販子時,孩子的鞋掉了,她追了三里地去撿——那鞋是用破布拼的,連鞋底都沒有。”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錘子敲在章衡心上,
“計相出使遼境能拒夜明珠,難道我見了百姓受苦,能裝聾作啞?”
章衡忽然笑了。他從懷裡掏出本小冊子,上面記著遼境的糧價、宋遼的貿易賬。
“你看,這是耶律洪基送的麥種,耐旱。”
他指著冊子上的記錄,
“我明日要去鄭州,你若信我,就把畫裡的災民指給我,我讓他們去修渠——管飯。”
鄭俠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蒙塵的星星被擦亮。
他抓起畫筆,在紙上飛快地畫著:
“陳留的災民多在東門外,領頭的是個姓王的瓦匠,會修水渠;祥符的難民在相國寺,有個老漢種了一輩子地,懂看墒情……”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兩張紙上——一張畫著人間煉獄,一張寫著生的希望。
章衡忽然明白,鄭俠的《流民圖》和他的《帝指要》,其實是同一幅畫的兩面:
一面是百姓的苦,
一面是救民的路。
次日清晨,三萬輛糧車從開封出發,車輪碾過龜裂的土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章衡坐在第一輛車上,手裡攥著那袋遼地麥種,布袋粗糙的質感硌得手心發疼。
車又過州橋,他看見那個數米的老婆婆正跟著糧車走,手裡的破碗裡,裝著李默昨天給的半塊麥餅。
“往鄭州去。”
章衡對車伕道,聲音裡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遠處的黃河故道上,霧氣漸漸散去,露出乾涸的河床——那裡,將是他們要修的第一條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