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數字的天羅地網
蕭撻凜看著章衡簡直就跟大白天見到鬼一樣,這哪裡是使節,分明是個賬房先生!連幾十年前的戰馬數量都記著,怕是連我去年私賣的三匹老馬都算進去了。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刀,卻覺得這把陪伴多年的彎刀在密密麻麻的數字面前,輕得像片羽毛。
那些精確到個位的數字,比最鋒利的刀刃更能刺穿防線,讓他所有的武力威脅都顯得可笑。
耶律洪基看著算盤上清晰的“兩萬一千四百兩”,忽然覺得喉嚨發緊。他原本想以退為進,讓章衡在數字上讓步,沒想到對方連互市賬目都算得清清楚楚。
這兩萬多兩銀子,看似是大宋讓步,實則是把遼境的底褲都扒了——全天下都會知道,遼境連自家的疆土賬都算不過大宋。
“章大人真是好算計。”
耶律洪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拿起案上的古圖,試圖用歷史的厚重壓過數字的鋒利,
“只是本留守仍有一事不明。此圖繪製於後唐,距今年近百年,那時三堡確屬遼境,難道百年的歷史,還抵不過幾十年的稅冊?”
章衡微微一笑,從稅冊中抽出一張泛黃的地契。這張地契用桑皮紙製成,邊緣已經發黑,卻能看清上面的字跡:
“這是三堡農戶李老漢家的地契,天聖三年由代州知州簽發,上面寫著‘此田永屬大宋,子孫世襲’。李老漢的祖父就是從後唐活到大宋的,他在世時曾說,後唐時三堡歸遼境,卻十年無官治理,百姓連稅都不知道該交給誰。
直到大宋收復代州,派來知州,修了水渠,他們才知道什麼是‘管轄’。”
他將地契鋪在古圖旁邊,兩張紙在晨光裡形成鮮明對比:
“耶律大人請看,古圖是死的,土地是活的。百姓用腳投票,用糧食表態,這才是最真實的疆界。”
張儉還想爭辯,卻被耶律洪基抬手製止了。遼臣們的臉色一個個灰敗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他們忽然明白,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就不是古圖與稅冊的較量,而是兩種治理理念的對抗——遼境用歷史宣稱所有權,大宋用民生證明管轄權;遼境靠武力維持邊界,大宋用稅賦凝聚民心。
“章大人,”
耶律洪基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他將古圖緩緩捲起,動作沉重得像是在收起一段無法挽回的歷史,
“此事容本留守再與樞密院商議三日。三日後,定給大人一個答覆。”
章衡收起算盤,將所有賬冊仔細放回藍布包袱,繩結打得依舊整齊。
“固所願也。”
他的目光掃過滿廳的遼官,
“不過本使有句話想說:疆界或許會變,但民心變不了。三堡的百姓納了六十八年的糧,他們心裡的疆界,比任何地圖都清晰。”
當宋使們走出留守府時,陽光已經升到半空,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短。
李默忍不住問:
“大人,您真的算準遼人拿不出銀子?”
章衡回頭望了眼那座巍峨的府邸,嘴角勾起一抹淺笑:
“不是算準他們拿不出,是算準他們不敢認。你看那本互市總賬,”
他掂了掂包袱,
“上面不僅有戰馬數量,還有每年遼境從大宋購買的茶葉、瓷器、布匹——光茶葉一項,每年就值五千兩銀。他們敢不認這賬嗎?”
李默恍然大悟。那些看似枯燥的數字,早已織成一張天羅地網,將遼境的經濟軟肋、民生依賴、歷史模糊處都網在其中。
古圖再鋒利,也割不破這張用稅賦、民心、互市編織的網。
留守府內,耶律洪基將自己關在書房。他看著案上的兩堆東西——一堆是精緻卻空洞的古圖,一堆是粗糙卻厚重的稅冊。
窗外的陽光透過窗欞,在稅冊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彷彿活了過來,變成三堡農戶納糧時的身影,變成雄州糧倉堆積的粟米,變成大宋官吏丈量土地的腳步。
“大人,”
蕭撻凜推門進來,聲音裡沒了往日的戾氣,
“樞密院傳來訊息,涿州糧倉只剩三千石糧,請求儘快從雄州購糧。”
耶律洪基閉上眼睛,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終於明白,章衡那些精確到兩的數字背後,是實實在在的民生,是無可辯駁的民心。這場談判,從他拿出古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輸了。
因為歷史終究要讓位於現實,而現實,就寫在那些沉甸甸的稅冊裡,寫在百姓年復一年繳納的每一粒糧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