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合,湖面浮起一層薄金。
失去綠意的垂柳,光禿禿的掩映樓臺四角懸著紗帷,被晚風撩得時卷時舒,而四邊櫥窗閉合,只能隱隱看到裡間三倆細腰。
屋內燈火通明。
幾名俏麗女子抱著螺鈿紫檀琵琶於屏風下,紗衣上的銀線蓮花在彩光照裡明明滅滅。
又兩名女子體態端莊,一股不可侵犯之氣質,小嘴輕唱:“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花開花落不長久.”
歌美,人更美。
外頭寒風陣陣,屋內香氣襲人。
紅木桌上擺放整齊的各色瓜果點心食物。
瓷器捧盒裡是蜜餞桂圓;分格攢盒裡是李記醃瓜、醬黑菜、糖蒜、醃水芥皮;漆器果盒裡是芝麻卷,又有蜜餞八品、宮保野兔、八寶野鴨、佛手金卷.或是時節不可得之物,或是珍品佳餚。
桌子旁坐著一中年儒者,正閉目沉浸在歌聲裡。
唱歌的女子泠泠音色似玉珠跳盤,又似春冰初裂的溪水,舉手投足之間柔軟有約,垂頸時露出一截雪色後頸,髮間茉莉香更添誘惑。
儒者如正人君子。
而樓下河邊,偌大的園子裡,鴉雀無聲,只有隱隱若現的兵丁。
“賈大人,請。”
管家客氣的在前頭引路,自家主人有一個毛病,不喜歡迎客,所以一般情況下,管家會把客人直接帶到主人那裡去。
能聽到裡頭的歌聲,管家沒有等候,不怕打擾主人的雅興,在門口提醒道:“老爺,賈大人到了。”
主人雖喜歡文雅,卻以公務為重。
“請雨村進來。”
裡頭的歌聲停了,響起中年男子的聲音。
管家伸了請的手勢,賈雨村整理了儀容,才邁步進去,打量了一眼,然後才露出笑容,笑道:“部臺大人。”
“雨村請坐。”
那中年人很客氣。
賈雨村卻不敢怠慢,恭敬的坐下。
“請喝茶。”
“謝過部臺。”
幾名女子安靜的坐在一邊,雖然不說話,看著也養眼的很,賈雨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看到這些女子,賈雨村彷彿想起了當年舊事。
那時自己還是落魄書生,靠著甄老爺的接濟生活,在甄老爺的內院裡見到甄家的丫鬟,自己當時就想啊,這麼漂亮的女子,自己如果能娶到做媳婦,這輩子都值了。
後來。
靠著甄老爺的盤纏,自己入京趕考,然後考中做了官。
甄老爺一家卻遭了災,又因為倭亂,匪寇,加上兵禍倒了大黴,失去了家產田業,甄老爺也不知所蹤,卻讓自己找到了那丫鬟。
最開始納為妾,後來扶正為妻。
那時是自己這輩子最高興的時刻吧,後來再也找不回當時的感覺。
當時的自己好天真。
因為不願意同流合汙,對待公務抱著公事公辦的態度,得罪了上司,又嚴格對待下面懈怠公務的吏員,惹惱了下屬。
本想做有利國家的事,成為一名好官,兢兢業業,負責到底。
結果最後被參“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直接隔了自己的職。
那時候是自己最灰心的時候吧。
感覺到天都塌了。
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如何講。
直到遇見林如海。
“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
經過林如海的解釋,一個字一個字的掰給自己聽。原來這個貪,不是說自己貪汙,而是說自己應取其求多之義,而非貪汙貪婪。
又如貪睡貪玩中的“貪”,是對某事物的過度追求,而不是指貪汙受賄。
所以賈雨村明白了。
自己想做實事就是貪。
官場上的貪,與百姓們口中的貪,原來不是一回事。
如果想要做個好官,那就不能再把自己當成老百姓,用老百姓的那一套。如何能當好官呢,既然想當好官,必然是用官場上的那一套法則。
一竅通,百竅通。
出淤泥而不染?不存在的。
因為本不是一方世界,入世的那一刻已然著相,除非不入世,可不入世,連當人的資格也沒有,自己不想當案板上的魚肉,自己想當人啊。
既然想當人,那就要懂做人的規矩,否則算什麼人。
賈雨村出神。
中年儒者看了眼賈雨村,然後笑道:“雨村兄對我有不滿之處?”
賈雨村當即清醒。
連忙笑道:“部臺大人何出此言?”
儒者說道:“招撫王志是我的主意,雨村兄當時並未反對,為何又變卦。”
賈雨村苦笑。
知道兵部尚書張吉甫指的是哪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