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933章 匠人下山了!

朱翊鈞萬萬沒料到,王崇古剛剛離去,還沒開始治喪,朝中就爆發了一股針對王崇古的風力輿論,這股風力來的如此劇烈,如此迅猛,甚至超出了張居正的預料。

王崇古和海瑞、譚綸等故去的臣子不同,他本身就是個很複雜的人,不能用簡單總結,去斷定他的是非功過。

王謙在趕回京師,朱翊鈞要求禮部派遣官員治喪,禮部沒人願意前往,都說樹倒猢猻散,王崇古這棵參天大樹,不是倒了,是死了,所以旁人不願意沾染這段因果。

現在給王崇古治喪,會被視為諂媚臣工,這也就罷了,最重要的是,會視為王崇古的嫡系,朝臣別的可能不會,但對這種派系的劃分十分的敏銳。

這棵大樹的核心已經死了,這個派系已經沒有任何站隊的價值了。

晉黨在朝中仍然有晉黨的遺存,就禮部諸多官員吏,就有一成的晉黨,但這些晉黨也無一人願意前往。

沈鯉接連指派了三名官員,這三名官員立刻上疏請求致仕,不是以官身為威脅,而是信誓旦旦,絕不妥協讓步,這三名官員的態度十分一致,讓他們領這治喪事,給王崇古這個奸臣披麻戴孝?沒門。

治喪只是這股滔天巨浪中的引子,很快,圍繞著王崇古的諡號,朝臣們展開了鋪天蓋地的討論。

一部分人堅持給諡‘忠獻’,這看起來是個美諡,比如大宋第一宰執,半本論語治天下的趙普、三朝兩次顧命大臣的宰相韓琦,都是這個諡號。

但其實不是美諡,因為最後一個被給諡‘忠獻’的人叫秦檜,自秦檜之後,再沒人會用這個諡號了。

這一派想要趁著皇帝對諡號瞭解不是那麼周詳,渾水摸魚偷偷把王崇古釘在奸臣的恥辱柱上,差點就讓這幫人給得逞了,因為忠獻這個諡號,呈送御前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提醒皇帝,這個諡號背後的含義。

朱翊鈞察覺到了不對勁兒,跟晉黨、王崇古纏鬥了半輩子的張居正,傍晚進宮,對皇帝說明了情況。

另外一部分人堅持不給諡號,這一排人則是以沈鯉為代表,沈鯉是個骨鯁正臣,在他看來,王崇古這一生的功過,實在是有些難以評價,索性就不評價了,不給諡號,就這樣讓後人評說吧。

沈鯉是個老學究,在他眼裡,王崇古有三個不可饒恕的罪孽,第一女兒嫁人金字僭越;第二刺王殺駕,張四維是王崇古外甥;第三里通外賊,和俺答汗這些北虜不清不楚。

這三個罪孽,都是不忠君。

沈鯉非常堅持,皇帝幾次下旨,要禮部擬諡,禮部都沒有回應。

沈鯉非常執拗,甚至專門入宮了一趟,說明了其中他反對給諡的理由,如果皇帝非要,那沈鯉也只能致仕了,陛下可以換一個願意給諡號的大臣當這個大宗伯,統領禮部。

這股阻力很快就擴大到了吏部,按理說,忠臣去世,加官一級,這是慣例,王崇古生前是太子太保,按照慣例加一級,也就是加官太師下葬。

但吏部不肯,梁夢龍為首的吏部尚書,反應非常激烈,這不意外,梁夢龍是張黨的嫡系人物,王崇古倒了,張黨作為最大的敵人,沒有趁機落井下石,只是加官制造了一點阻力,已經非常仁慈了。

還是解刳院的大醫官們小心收斂了王崇古的遺骸,弄好了停靈,沒讓王崇古在病榻上慢慢腐朽。

陳實功為首的大醫官們,多少想不明白,人死為大的大明朝,為何就是不肯放過王崇古!

王崇古工作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即便是大醫官百般阻攔,萬曆十七年臘月三十那天,王崇古還是去了西山煤局,解決了西山煤局的一個弊病。

西山煤局對官舍的水是均攤制,就是這個月用了多少水,算好錢後,均攤到每一戶的頭上,這種均攤很快造成了一種畸形的浪費,每家每戶拼命的浪費水,彷彿浪費的少,錢財攤派到自己身上,就是大虧。

王崇古停了均攤制,不再集中採買,改為了各家各戶對接水窩子、找挑水夫送水。

匠人們肯定不樂意,各家各戶去水窩子買水,肯定沒有直接從官廠的水廠買水便宜,西山煤局下轄水廠賣水給水窩子,水窩子賣給挑水夫,工匠們從挑水夫手裡買水,那肯定會貴很多。

王崇古就是專門為了這件事去的西山煤局,和匠人們說明了情況,強行推行下去了,回來就徹底病倒了,以至於大漸,當時大醫官判斷王崇古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視事兒了,但王崇古還是去做了。

連陛下都不在意當年王崇古的忤逆之舉,但朝臣們看起來異常在意,這真的是忠君嗎?如果真的是忠君,皇帝更在意什麼,滿朝文武一清二楚,不是忠君,而是萬曆維新,皇帝不止一次表明了態度,用行動支援萬曆維新,就是最大的忠君體國。

所以,這壓根就不是忠君,而是藉著忠君,藉著王崇古倒下的風波,在複雜的博弈中謀求自己的利益。

“王家屏就沒有一句話嗎?”朱翊鈞看著桌上各色奏疏,一拍桌子,將奏疏推了出去。

絕大多數的朝臣,不認可給王崇古更好的諡號,論述的理由非常充分,就一件宣大長城鼎建的舊事,虜寇出入大明關隘,如入無人之境。

認可王崇古的理由有千萬條,否認他,只需要一件事。

那作為現在晉黨、工黨的魁首,王家屏就沒有一點表示嗎?

馮保低聲說道:“他現在自顧不暇。”

馮保搬來了更加厚重的奏疏,放在了皇帝的御案上,這些全都是彈劾王家屏的奏疏,王家屏自陳疏放在了最上面,司禮監內書房已經盡力了,司禮監調整了奏疏的位置,先讓王家屏開口說話,讓陛下先入為主,內心對王家屏傾斜。

朱翊鈞看完幾本,也把這些奏疏,推到了一遍,他不想看了。

王家屏承認朝臣們的彈劾,言官們也不是在皇帝這裡放空屁,不是誣告,每一件都是確有其事。

王家屏在廣東和廣西做巡撫的時候,手腳不太乾淨,這些不乾淨,讓王家屏現在非常被動。

這年頭的兩廣仍然是半蠻荒之地,王家屏當時在兩廣,因為手腕強橫,跟土皇帝差不多,他不乾淨有五。

第一就是受賄,一些人為了辦一些事兒,送了很多的銀錢,王家屏拿了,涉案規模為十七萬銀,這錢當時看,不拿不行,因為一些個出海的商賈心裡不安,現在看就是在撈錢;

王家屏不拿,這些海商們擔心出海就被海寇給劫了,這些海寇可能是海寇,也可能是廣州地面的客兵、軍屯衛所、海防巡檢司的巡檢弓兵,眼下這個時代,兵與匪的界限比較模糊,尤其是在海上。

這筆錢,是保護費,王家屏拿了,大部分都賞賜給了軍兵,安慰他們不要胡來,維護海疆環境。

第二就是豢養海寇,作為大明南洋的門戶,南洋一點都不太平,一些海寇想要投誠,卻沒有門路,王家屏養了一些海寇,專門遊說海寇投誠後,前往呂宋,這就有了極大的問題,言官普遍認為這就是人口買賣!

這些投誠的海寇,被送到了缺人的呂宋,呂宋用銅礦贖買,送回廣州,全都成了王家屏的政績!而這這件事和第一件事正好前呼後應。

第三就是御下不嚴,廣州府知府萬文卿在王家屏離開後,立刻故態復萌,萬文卿喜歡逛窯子這事兒,幾乎是人盡皆知,在王家屏離開了嶺南後,萬文卿立刻沒了任何的約束,而他最喜萬國美人,經常出入這些煙花之地。

平日裡,這些事是風流韻事,到了這種關鍵時候,作為弟子,萬文卿的私德,就成了問題。

第四件事為陰結朋黨,工黨黨魁和晉黨黨魁,在佛山鐵鍋廠,可是真的有一大堆人,都算是王家屏的朋黨;第五件事為恃上知遇聖眷,竊國柄徇私利,這說的是王家屏改革兩廣鹽制,這件事錯綜複雜,王家屏放開了一些鹽的管控,不再完全壟斷官營,讓鹽可以更加順暢的流動到廣西、江西等地;“這是逼著王家屏和王崇古切割,只要王家屏上疏說王崇古的壞話,王家屏立即可以脫身了。”朱翊鈞看著面前的奏疏,嘆了口氣。

王家屏這五件事,說嚴重,看起來很嚴重,但其實真的不算什麼,在各地做巡撫,誰腚底下不是這樣的事兒?連石星言都是如此,他在甘肅也不是那麼幹淨。

作為巡撫,你不這麼幹,你根本站不穩腳跟,手裡沒點手段,誰又會把你這個巡撫當回事兒呢?只要王家屏肯切割王崇古,那這些攻訐,就會立刻退潮,跟沒出現一樣。

王家屏在這個時候,在自陳疏上,仍然不肯跟王崇古切割,堅稱是自己豬油蒙了心,都是自己的錯,請陛下嚴懲。

王家屏已經很對得起王崇古了。

“王次輔還有王家屏作為繼任者,那元輔連個繼任者沒有,元輔倒下了,這股浪潮是不是更加猛烈?”朱翊鈞嘆了口氣。

“陛下,臣有讒言。”馮保眉頭緊蹙的說道:“陛下,大明素來講人死為大,哪怕是嚴嵩死了,大家也就停下了對嚴嵩的攻訐,反而誇耀他的字寫的好看,說他當時也是糊裱匠,勉勵支撐。”

“這次洶湧澎湃的攻勢,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朕其實有預料,會有反對的聲音,但是沒想到浪潮會這麼的大,這股浪潮來的有些過於洶湧了。”朱翊鈞點頭說道:“你繼續說。”

馮保俯首說道:“為什麼呢?臣以為,這麼大的聲勢,肯定是有目標和利益,是為了王崇古的身後名嗎?臣以為,根本目的是為了官廠。”

“萬曆十七年,臥馬崗、勝州廠、嘉鐵山、桃吐山官廠、西山煤局、永定、永升、蘭州毛呢廠、江南織造等等官廠,上交利潤總計超過了1200萬銀。”

馮保自從這股風波開始的時候,就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兒,這股浪潮,不是奔著王崇古的身後名去的,王崇古已經死了,這股風波的真正目的是讓王崇古人亡政息。

朱翊鈞立刻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說道:“你這不是讒言,王次輔一走,王家屏被彈劾無法視事兒,各個官廠立刻開始人心惶惶。”

“本身就有些脆弱的官廠,立刻就會變得人心浮動,人浮於事就是必然,再加上官廠本身的臃腫和僵化,恐怕,今年還要上交利潤的官廠,慢慢就會陷入頹勢。”

“如此十數年,官廠經營不利,朝廷無法養濟。”

“陛下臣有個辦法。”馮保低聲說道:“把凌部堂從朝鮮叫回來,繼任次輔,朝鮮已經逐步安定,凌部堂年事已高,再在外面,顯得無情,把凌部堂叫回來,這股風波就會平息下來。”

“凌部堂雖然不是晉黨,但凌部堂是工黨。”

朝鮮、山東總督凌雲翼,在朝臣們的眼裡,是個殺人狂魔,凌雲翼在山東、河南組建了數個工兵團營,隴開馳道十二個工兵團營的參將,全都是出自凌雲翼的客兵。

凌雲翼手腕很硬的同時,還能解決一個眼下階段不太好解決的問題。

“陛下,因為王次輔的原因,這工黨和晉黨完全攪合在了一起,這個時候,就得來個手腕硬的人,做這個工黨黨魁,把晉黨和工黨完全分開,凌部堂就是最合適的人選。”馮保又陳述了自己的理由。

為何王崇古治喪事兒,這麼困難,就是因為工黨還保留了一部分晉黨的底色,但是這兩派人馬,又互相推諉責任,都覺得對方做這個出頭娘,反而是力不往一處用。

凌雲翼有豐富的鼎工大建經驗,尤其是馳道修建,京開馳道,隴開馳道,他都有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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