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933章 匠人下山了!

“下章內閣,即刻宣凌部堂回京。”朱翊鈞思索了下,下了急詔。朱翊鈞手指在桌面敲動著,許久之後,他才開口說道:“王次輔離世前,說讓王謙致仕歸隱,朕當時還奇怪,難道在王次輔眼裡,朕連個王謙都護不住嗎?”

“倒是朕小瞧了這股風浪,先把凌部堂召回京師再說其他事。”

朱翊鈞覺得張居正很奇怪,除了在諡號上,沒有讓王崇古弄個忠獻的笑話之外,張居正對這件事,遲遲沒有任何的表態,他這種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張居正在等。

王謙在正月十七日回到了京師,回京用了十四天的時間,回到京師的當天,天空飄起了小雨,慢慢的變成了雨夾雪,王謙沒有任何停留,回到了家中,才見到了躺在棺槨裡的父親。

按照大明的習俗,如果有人治喪,七日就該下葬了,但沒人治喪,停靈了十四日。

王謙待在靈堂裡為父親守靈,昏黃的油燈下,他將紙錢灑在了火盆裡,火焰閃爍照耀著王謙的臉龐,他的神情頗為冷漠,他一邊點紙錢,一邊低聲說道:“爹,孩兒不孝,沒見到爹最後一面,七十古來稀,是喜喪,可,孩兒還是替父親覺得委屈,覺得不值當。”

“孩兒不敢說爹為了大明鞠躬盡瘁,但這萬曆維新以來,沒有爹,維新決計不會如此的順利,而且這些年,官廠、馳道、鼎建大工,爹是一分銀子沒有撈過,怎麼就被這麼翻來覆去的罵?”

“各種雜報的那些狗,就像聞到了屎一樣拼命亂叫,說若非陛下聖明,咱們老王家就要篡位了,還說父親是司馬懿。”

“罵人就罵人,也不能罵的這麼髒啊,就是不肯定爹對大明的功勞,也不能這麼罵啊。”

王謙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他火急火燎的趕回了京師,父親沒見到最後一面,沒人治喪,沒有諡號,甚至連家裡的奴僕都怕惹禍上身跑了不少。

王家屏自身難保,過去仰仗父親的那些晉黨,現在全都一言不發,甚至父親停靈十四日之久,居然沒有一個官員上門來看過。

王謙甚至對皇帝都有些埋怨,皇帝你不是承諾了要保王家嗎?就這個保法?!

但王謙又覺得很合理,那張四維刺王殺駕、大火焚宮,兩次逆舉,皇帝能收一縷頭髮,讓王家鼎盛到現在,只看王崇古有能力,這已經是天下少有的寬仁君王了。

王謙覺得委屈,雜報、刊文、民間議論紛紛,都讓王謙覺得父親真的是個壞人,但也沒有壞掉司馬懿的地步吧。

王謙一邊扔紙錢,一邊說道:“爹給我寫信,說讓我致仕,我聽爹的,明天就致仕,給爹守靈。”

“這樣一來,咱家除了點兒銀子遭人惦記,也沒別的,明兒個,我就把家裡的所有銀子,一股腦都給了內帑,誰也別惦記了,我帶著孩子,帶著爹,回蒲州去。”

王謙沒哭出聲,就一直掉眼淚。

讓王謙最難受的是,父親居然不能安葬在西山陵寢,配享陛下皇陵,這是父親心心念唸的事兒。

哪怕是位次低一點,哪怕把崇古馳道的牌樓拆了,安葬在西山陵寢,就是蓋棺定論了,功大於過,這輩子可以瞑目了。

“哎。”王謙又嘆了口氣,最是無情帝王家,可是陛下這有些太無情了。

陳末站在暗處,清清楚楚的看完了這一幕,他其實想提醒王謙隔牆有耳。

這番嘮叨,尤其是最後一句扶柩回鄉,是對陛下有些怨氣的,但王謙這個大紈絝,再紈絝也知道隔牆有耳,畢竟陳末是站在暗處,不是藏起來了,王謙是很清楚的知道他在這裡。

王謙嘟嘟囔囔,就是在對皇帝抱怨,這就有些不恭順了。

顯然,王謙在看到父親無人治喪的時候,情緒已經完全崩潰了。

“少爺,少爺!崇古馳道的牌樓被推倒了!崇古馳道的碑文,也被砸了!”一個戴孝的僕人,連跑帶爬的闖到了靈堂,驚慌失措的說道。

“我知道了,推倒就推倒吧,毀就毀了吧,又不是好東西。”王謙說著說著淚止不住的流。

那是他父親生前最自豪的一件事了,大明除了京師到山海關的馳道叫崇古馳道外,沒有馳道以人的名字命名了。

王謙用袖子胡亂的擦著眼淚,眼淚灰土弄的滿臉,看起來格外的淒涼。

王謙知道,皇帝詔了凌雲翼回京,可凌雲翼回來之後,也沒什麼動作,這一下子,這幫叫囂的蟲豸,就更加膽大包天了起來,連崇古馳道的牌坊和碑文都砸了。

“爹!”王謙把一迭紙錢燒完,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著。

這一刻,他清楚的意識到,父親賭輸了,王謙也賭輸了,賭皇帝這種生物有良心,是王家父子縱橫大明官場一生,最大的敗筆。

陛下看起來和別的皇帝不一樣,但歸根到底還是一樣。

陳末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哭的王謙,想起了王崇古臨終遺言,王謙鬥不過這幫蟲豸,知子莫如父,這句話一點沒錯。

王謙就是個託庇於父親,利用父親權勢的紈絝,朝中狗鬥,王謙真不行。

陳末出身卑微,在草原拼命了五年才入了鎮撫司衙門,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在刑名偵緝事,就連陳末都知道,這個時候,陛下在蓄力,但王謙這樣子,顯然有些失了分寸。

在複雜博弈中,越是心急,就越是輸的一塌糊塗。

陳末讓緹騎看著,回了通和宮稟報,朱翊鈞得知了王謙的態度後,也沒生氣,只能說王崇古這父子二人,當真是一模一樣。

王崇古易怒,王謙也差不多,做什麼事兒,容易被情緒左右。

朱翊鈞心情很差,但他卻什麼都沒做,他在等,凌雲翼也在等,張居正也在等。

蟲豸們拿王崇古的身後事做文章,朱翊鈞、張居正、凌雲翼這些老油條,也在拿王崇古的身後事做文章,只不過目標完全不同。

“小王最大的問題,就是太急,這樣不行,這樣,頂了天做個知府,再往上走,就走不動了,這次之後,他就不會這麼急切了。”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

朱翊鈞在等一個契機,在等大勢的翻轉,如果等不到,他將親自將大局反轉!

他說話算話,說護著王崇古的身後事,就一定會迴護。

十八日的清晨,徐成楚帶著一干御史去了西山煤局,奉都察院總憲陸光祖的命令,調查王崇古總辦西山煤局這麼多年的貪腐事。

徐成楚臨行前,陸光祖的命令非常古怪:見勢不妙、立刻逃跑。

徐成楚到了官廠,才知道陸光祖為何有如此奇怪的命令了,匠人們看的目光,兇橫無比,拎錘頭的匠人,看徐成楚的腦袋像鐵砧,徐成楚走過所有的工坊,這些匠人就像是要殺人一樣。

王崇古是水火神的一部分,這種尊崇,是匠人自發的,因為王崇古對匠人真的很好很好,匠人們很清楚官廠裡的住坐工匠和官廠外的匠人,待遇上天壤之別。

十八日的中午是匠人大會,徐成楚本來想去匠人大會,讓匠人們檢舉揭發線索,但他眼珠子一轉,帶著幾個御史拔腿就走。

查個屁!再不走,匠人真的把他的腦袋當鐵砧錘了!

徐成楚是骨鯁,又不是蠢,匠人的情緒已經憤怒到了極點。

幾個會辦、代辦還在喋喋不休的說保生產之類的話,一個匠人忽然站了起來,大聲的喊道:“你們在這裡放屁吧,我去長安門了,問問這幫士大夫,究竟要拿王次輔怎樣!”

“你們沒長良心,我有!”

匠人離開時帶了一把鐵釺,另一個匠人跟著離開時,帶了一把鐵棍,還有一個匠人帶了把鐵錘。

禮堂的匠人離開,起初是三三兩兩,後來是成片成片,最後,十八日匠人大會的禮堂裡,一個匠人沒有了。

徐成楚跑的飛快,恨不得自己長了四條腿,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使命,他就是給火藥桶點引線的!

因為他看到,匠人順著西山煤局到西直門煤市口的馳道,下山了!

匠人下山了!“誰點的火兒,誰去滅。”朱翊鈞很快就收到了訊息,撤掉了西直門的校尉,放開了匠人下山的通道,並且下章內閣他的指示。

他早上調動了兩個步營入京,堵住了通和宮的路口,這些匠人,打不進通和宮來,至於誰倒黴,他不管,朱翊鈞要看血流成河!張居正請求覲見,朱翊鈞說自己不在通和宮,拒絕了覲見。

但皇帝沒讓張居正離開,而是把張居正留在了通和宮內。

張居正坐在西花廳裡喝茶,他沒什麼心情喝茶,只是有些無奈,這幫蟲豸,沒事兒惹陛下幹什麼!陛下是他們能惹的主兒?

這個委屈陛下要生受了,這十七年的辛苦為哪般?還想逼陛下低頭,陛下連出手都不用,就把這幫蟲豸治得死死的。

“陛下,陛下,王謙去了西直門,攔住了下山的匠人!”一個小黃門急匆匆的衝進了御書房裡,大聲的說道。

朱翊鈞一聽,嘆了口氣,搖頭說道:“這孩子,還是太心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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