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末作為王次輔治喪的護衛緹騎,他必須要跟著王謙一起來到西直門,陳末看著王謙有些倔強的身影,眼神頗為複雜。
王謙的道德是沒有問題的,至少比他親爹要強個一萬倍的樣子;王謙的學識沒有問題,要不然也考不中進士;但在陳末眼裡,王謙在政治鬥爭中,有些幼稚,有些善良,善良是美德,不應該被貶低。
當然,在王謙眼裡,皇帝可能有點過於無情了些。
皇帝是不方便直接干涉的。
表面上,因為這次蟲豸們的理由,是王崇古是個奸臣,這一點非常客觀,如果皇帝用皇權維護奸臣,那忠臣怎麼辦?但實際上,是君權和臣權的一次博弈,爭的是忠臣奸臣的定義權。
王崇古是個奸臣,這一點他自己都承認,皇宮裡還有王崇古一縷頭髮,那是王崇古的命。
皇帝的打算非常簡單,把王崇古最終定性在能臣,皇帝看在王崇古的功勞上面,給王崇古一個體面的結束。
但無論表層原因,還是實際原因,皇帝都不方便,因為這次打出來的旗子,是尊主上威福之權,人不能一邊享受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一邊自己拆臺,否認忠誠,忠誠這種政治正確的塑造,有利於皇位的穩固。
朝臣們不太認可王崇古的功績,在他們看來,王崇古這功過,頂多是三七開,三分功,七分過。
這官廠是陛下的聖意,朝中政策的傾斜,大明大勢所趨之下的碩果,不能讓王崇古一個人吃了。
不太好定諡號,那就不定了,直接就這樣糊里糊塗下葬好了。
禮部真的已經很仁慈了,像王崇古這樣結黨營私、僭越、謀求私門之利的佞臣,上一個這麼幹的人是嚴嵩,嚴嵩的兒子被斬首示眾,嚴嵩餓死在了墓舍之間,靠旁人上墳的祭品度過了人生最後的時光。
王崇古已經非常榮光了,做了那麼多錯事,還有皇帝親自上門探看送別的榮幸。
顯而易見,皇帝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定性,這次妥協了,到了張居正離世的時候,皇帝就會陷入無限的被動之中,論僭越這件事,攝政的張居正,可比王崇古更像是個奸臣,到時候,張居正的功過恐怕是零十開了。
所以,需要有人為王崇古說句公道話。
朝臣們不肯,就只能讓工匠們為王崇古講一講這個公道。
王謙張開了雙手,氣喘吁吁,面色通紅的攔在了所有的匠人面前,他的身後只有數十名緹騎跟隨。
他聽聞了訊息,帶著十幾個家丁,跑到了西直門,西直門都是慌亂跑動的人,王謙逆流而上,用了全力,才擠到了西直門外,家丁走散了,或者乾脆不敢到西直門前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情緒激動的匠人們,真的會用錘頭錘爛所有人。
家丁不是緹騎,緹騎有皇命在身,必須要保護王謙的安全,除非有聖旨,否則誰都不能動王謙。
春天的風還是有些冷,再加上昨日下了點雨夾雪,更是寒風刺骨,王謙的衣服都被扯開了,有點斯文掃地,頗為狼狽。
但王謙很慶幸,自己趕到了,匠人們沒有入城,那一切都好說。
“停下,停下。”王謙氣喘吁吁的攔著匠人,不讓他們繼續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動亂了,天子腳下,首善之地,鬧出了民亂,陛下要是調動了京營平叛,這些匠人都得死。
但王謙看到了西直門上一個校尉都沒有,也就福至心靈,立刻就知道了皇帝所有的謀劃。
皇帝不止一次表示過,他希望工匠們為了爭取自己的利益,聯合起來,倒逼制度的改良。
比如為了爭取勞動時間的減少踞坐索契、比如為了爭取勞工權益自發罷工,比如在官廠連續虧損後,工匠們自發的佔廠經營,比如沒有了庇護之人後,自己保護自己。
這都是皇帝可以忍受的範圍,皇帝不會調動京營平叛,而是讓憤怒的匠人衝進京師去,讓匠人們用錘頭,為王崇古說句公道話。
西土城的匠人們,都認識王謙,山道上一萬多的匠人,在不斷的吆喝聲中,慢慢的停了下來,王崇古是老王,王謙是小王,小王心善,每次去官廠,都會帶一堆的東西慰問寡孤獨廢疾者。
在匠人心裡,小王是個比老王更好的人。
“魏師傅。”王謙掃視了一圈,看到了這次動亂的主心骨,魏有山。
魏有山發明了水肥,獲得過崇古進步獎,他以前是個西山窯民罷了,他臉上的皺紋和溝壑裡,全是黑灰,手掌的掌紋和老繭也是黑的,寫滿了煤炭的痕跡。
魏有山走到了王謙面前,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王知府,有聖旨。”
魏有山現在是格物院的格物博士,常駐西山煤局,這次匠人下山,就是他一手策劃的,他是奉了聖命。
皇帝在王崇古死後的第二天,就從格物院到了西山煤局,將京城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匠人們,而且還派了自己的弟子,四處和匠人們訴說,王崇古死後這些天,受的這些委屈。
之前的怒火已經積壓在了匠人的心裡,王崇古的身後名,真的很重要,那不是王崇古的身後名,那是官廠制度的興衰。
這幫蟲豸的目標非常明確,是把官廠折騰散架,透過風力輿論把官廠塑造成破銅爛鐵,然後拼命的把這些破銅爛鐵往兜裡塞。
永樂年間住坐工匠,數個造船廠,圍繞著海貿建立的官廠,都是這麼消亡的,匠人們已經經歷過一次了。
朝廷靠著官廠聚斂了太多太多的銀子,王崇古若是真的被批倒了,工黨就徹底倒了。
泥沙俱下,覆巢之下無完卵。
匠人們自然要考慮,以後,他們還能讓孩子上工匠學堂,匠人們還能兩個人做工,養活三個孩子嗎?匠人們還能拿到開工銀嗎?西山煤局大部分的匠人都識字,也明白一些道理。
昨日,崇古馳道的牌樓和石碑被砸壞,情緒立刻就被徹底點燃了,蟲豸們要毀掉的絕非王崇古這個人,而是匠人們的幸福生活,如果不用錘頭保護自己的生活,就會失去一切!徐成楚也就是跑的快,跑的慢一點,錘頭就砸下去了,憤怒的匠人,情緒很難很難被安撫。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能這麼做,這麼進了城,日後算起賬來,官廠的匠人們,怕是要被清退一批人了,這對匠人們不利,不值當,真的不值當,聽我的,回去都回去,我入宮去面聖。”王謙的氣兒,終於喘勻了。
他也想明白了,無論如何,匠人都不能入城,他必須攔下。
哪怕是皇帝不調兵遣將平叛,事後,一定會有人要為這次的動亂負責,比如魏有山本人,就絕對逃不過朝廷的追查,這些個被嚇成了驚弓之鳥計程車大夫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懲治首惡。
“我是格物博士,怎麼處置我,陛下說了算,所以我才這麼做。”魏有山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
格物博士的地位極為特殊,律法基本管不到他們身上,大明言官根本彈劾不到格物博士頭上,有什麼事兒,都跟陛下說去吧!衙役、校尉都無權抓捕格物博士,甚至連緹騎衙門查案,都要避免驚動格物博士。
魏有山主持了這次的動亂,這些士大夫拿他沒有辦法。
“額,好像也是。”王謙心裡,魏有山就是官廠裡的大師傅,但其實不是,這人有官身,而且是超然物外的那種五品格物博士。
到這裡,王謙才徹底明白了皇帝的所有籌劃,只能說,陛下這十七年的書,是真的不白讀,多少有點陰狠了。
魏有山鼓譟民亂,言官彈劾,皇帝讓言官拿出真憑實據來,案子查到魏有山的頭上,就根本沒法往下查了,要麼查不到元兇,奏聞皇帝,被皇帝和稀泥;要麼只能把案子交給緹騎去查。
到了鎮撫司衙門手裡,案子是什麼樣,全看聖意,緹騎一個拖字決,拖到無人在意,言官也無可奈何。
“但還是不能進去,不行,魏師傅自然無礙,可是他們呢?”王謙看著那上萬人的匠人,手裡拎著各種錘頭、鐵釺、鐵棍打了個哆嗦說道:
“匠人入了城,誰都控制不了,到時候,必然是人仰馬翻,萬民又如何看待匠人?決計不可入城!”
人們對於失序,最為牴觸,寧做盛世犬,不做亂世人,因為亂世人是要被吃掉的,魏晉南北朝只有荒唐,沒有美好,五代十國,只有暴力失控後,人肉成為了食物的荒誕。
匠人在這次動亂前,是個守序的集體,一旦進城,打造搶燒,就變成了失序的集體,就不被大明萬民所容納接受了。
王謙無論如何不能讓匠人被世人所誤解,甚至拋棄,萬曆維新,生產的重要性正在被重視,而掌控了生產本身的匠人,其地位也會水漲船高。
匠人的這次暴動,會打斷這種社會地位提升的程序。
王謙仔細的講述了這裡面的邏輯,讓魏有山帶人回到官廠,等他的訊息。
魏有山態度十分堅決的說道:“我倒是不在意,匠人們也不在意,王知府是讀書人,想的長遠,我們匠人都是些粗人,我們想不了那麼長遠!”
“我們只知道,沒有王次輔,我們就是吃不飽飯,被人羞辱。”
“王次輔總是說,只是把我們當牛馬使喚,從來不欠工錢,開設學堂,讓我們讀書識字明理,生了病還給看病,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看起來像是牛馬,但我們匠人眼不瞎,耳不聾,王次輔拿我們當人看的。”
“這些士大夫忤逆聖意,一直拖著不給王次輔治喪。”
“我們不答應,你說的,我們都想過了,我們覺得值得,長遠來看,沒人會再小瞧匠人了!”
魏有山讀了書,他是做事的人,他想了很多很多,最終決定站出來,無論如何,這件事今天必須要有個結果。
皇帝去探望了王次輔,王次輔病逝時,皇帝下了明旨,官廠都張榜公告了,皇帝要給王次輔風光大葬,要給王次輔美諡,還要位列功臣榜第三,是士大夫們攔著不讓!
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匠人們就是要入城看看,究竟怎麼個事兒!這就是陳末覺得王謙幼稚的原因,王謙總覺得萬事好商量,總覺得不用付出流血犧牲,就能爭取到這些權力,但陳末以他個人經歷而言,想做任何事,都會死人,越大的事兒,死的人越多。
“王知府,起開吧,讓我們過去。”魏有山看著城門,深吸口氣說道:“踏進這道門,的確可能會死,但我們,還是要進去。”
王謙急的額頭直冒汗,他思來想去,才伸手說道:“這樣這樣,你們在這裡等著,不用回廠了,我去面聖,等我訊息如何?”
“好呀。”魏有山答應了下來。
王謙氣急敗壞,魏有山在騙他,只要王謙讓開城門口,魏有山就會帶著人入城。
“魏師傅以前不騙人的。”王謙無奈,他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