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934章 經緯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

魏有山看著王謙,發覺這個託庇於自己父親的大少爺,確實有些幼稚,有些道理,陛下說的再明白不過了。唯自強,有新生。

王崇古帶著匠人們翻了身,讓匠人們活得像個人,王次輔在的時候,護著匠人像個人一樣活著,王次輔走了,只能自己來守護。

如果匠人自己都不想像個人一樣活著,誰又能幫他們?現在因為王謙突然出現,匠人們卡在了西直門,動彈不得。

王謙不肯讓,他還是覺得無論如何,不能將窮民苦力的匠人們,捲入複雜的政治鬥爭中,這是君子之惡,在這種滔天巨浪中,沒有什麼抗風險能力的匠人,下場通常會非常悽慘。

嘉靖二十一年,治好了嘉靖皇帝的大醫官許紳,驚懼而死。

匠人們不肯退去,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討到說法,但他們不能對王謙出手,否則匠人們和意圖倒王的蟲豸們又有什麼區別呢?

整個大明京師唯一能一個人攔住匠人隊伍的人,就是王謙。

甚至是緹騎、軍兵出馬,都容易激化問題。

“小王是個好孩子。”朱翊鈞聽到了緹騎奏聞,王謙低著頭喘著粗氣,伸著手臂,跟個老母雞一樣攔著匠人們,就是把一切因果都背在了自己的身上。

王謙的確不太擅長狗鬥,但他有政治擔當。

“王謙不想看到他父親畢生心血毀於一旦,那是王次輔的驕傲和一生的榮耀。”凌雲翼倒是看的很明白,王謙是在保護匠人。

匠人真的入城了,事後,西山煤局恐怕要拆改,甚至會消失,皇權、朝廷、士大夫們絕不會允許西山煤局繼續存在了。

張居正也是看完了緹騎的塘報,由衷的說道:“王謙的德行從來沒有問題,比王崇古好多了。”

作為元輔,張居正不喜歡王崇古,他很喜歡王謙,這是個好孩子,雖然有點幼稚,大樹倒了,突然面對政治漩渦裡的狂風驟雨,王謙把自己折騰的有點狼狽。

“朕本來想著,既然這些賤儒們,不肯接受匠人地位的緩慢提升,這股力量的緩慢釋放,那就催化這股力量直接爆發出來,讓賤儒們直觀的感受到匠人的力量,也讓匠人們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朱翊鈞坐在御案前,對著張居正、凌雲翼、戚繼光說出了自己的謀劃。

匠人階級要學會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任人魚肉,任人宰割。

這就是朱翊鈞的全部謀劃。

“陛下聖明。”凌雲翼拱了拱手說道:“陛下,臣到兩廣、到山東、到河南、到朝鮮,一直主張,不死人,肉食者絕不會放下骨子裡的傲慢!臣以為,讓緹騎把王謙帶回來,讓匠人們入城來。”

“人教人,教不會,但事教人,一次就夠了,不必饒舌!”

廢那麼多話作甚,直接物理意義上審判這些蟲豸和賤儒,衝進城來,一窩蜂打死一群賤儒,就沒人敢胡說八道了,日後也就沒人再打官廠的主意了。

張居正無奈,這個凌雲翼,還不如在朝鮮待著不回來!已經鬧到了這般地步,凌雲翼還要繼續擴大事態。

“萬萬不可。”張居正頗為誠懇的說道:“陛下,匠人負責生產,不應該把匠人捲入政治鬥爭中,這是聖人之仁。”

聖人之仁,不讓窮民苦力捲入政治鬥爭的漩渦之中,他們的抗風險能力太弱了,任何微風,都能讓他們安穩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作為聖人,應該把鬥爭的範圍,侷限在朝堂之上。

“元輔啊,我在廣州的時候,給你寫信,就說你過於柔仁,這些個賤儒在鬧什麼?不就是鬧人亡政息嗎?他們要毀的是萬曆新政!鬧到這個地步,殺就是了。”凌雲翼看著張居正,他和張居正在這方面有著巨大分歧。

張居正這位萬曆維新的主導者,因為不夠激進,被判定為了保守派。

張居正俯首說道:“陛下,這事兒,匠人們不能做,讓緹騎做吧,就以選貢案餘孽為由,讓緹騎抓人吧,那些筆正,那些國子監監生、學正,翰林院的翰林、學士,讓緹騎拿人就是。”

凌雲翼想了想,沒有再反駁,張居正提出了個折中的法子來,選貢案逆黨餘孽,是個很好的理由。

江南士大夫階級看不了佃戶、農戶們翻身,這些攻訐王崇古的賤儒們,看不得匠人們翻身,性質完全相同。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把這些賤儒拿了,讓他們自己和匠人們去說好了,緹騎拿人後,都送到西直門去,讓匠人們評評理。”

“好,這樣好!”凌雲翼一聽,眼前一亮說道:“陛下,臣帶著緹騎去抓人,就這些上疏的賤儒,有一個算一個,都抓到西直門,讓匠人們斷斷是非對錯!”

符合陛下的硃批,誰惹出來的事兒,誰去平息,匠人們在西直門不肯走,讓這些惹出事的賤儒們去安撫,安撫不了,被匠人們給錘死了,朝廷也沒辦法,法不責眾,又不知道誰動的手。

“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著張居正,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陛下聖明。”張居正最終不再勸仁恕,總得有人流血來平復匠人已經憤怒的情緒,陛下這個辦法,已經是折中之法了。

若不是王謙自己跑到西直門去,匠人這會兒已經進城了。

“戚帥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戚繼光,詢問大將軍的意見。

“陛下劍指之處,大明兵鋒所向。”戚繼光也沒什麼意見,他很少在國事上發表意見,陛下的命令就是一切。

戚繼光覺得這件事,最好還是讓軍兵們動手,而不是匠人。

陛下手裡的力量,一軍、二工、三農,不分先後,這裡面農桑負責糧草,工匠負責器械,工農都是生產,軍隊是武器。

調動軍隊才更加合理,而不是讓匠人們自己鬧,而是由軍兵負責守護工農利益。

所以,在戚繼光看來,陛下是個很寬仁的君王了,沒有直接使用暴力,還不夠寬仁嗎?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軍兵拿那麼多銀子,享受了這麼多年聖恩,一秒六棍是逆賊身邊只能站六個人。

朱翊鈞還是等了半個時辰,才下命令讓緹騎抓人,一方面,他在等西直門會不會有變故,萬一王謙想明白了,讓開了西直門,那就不用緹騎出動了,但最終沒有什麼變故了。

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王謙西直門這麼一攔,攔下了一鼓作氣,匠人們沒有第一時間衝擊,就不會做出更加激進的舉動了。

另外一方面,朱翊鈞在等,等賤儒們的反應,這些惹出事兒的傢伙,敢不敢帶著家丁、奴僕,挑唆京師百姓,和匠人們對沖。

這些掌控了喉舌的傢伙,可是忽悠了不少京師百姓,因為霾災的緣故,有相當一部分的京師百姓,對匠人們的印象很差,在這些京師百姓的眼裡,霾災就是因為西山煤局的存在才出現的。

朱翊鈞也沒等到,這些個犯賤的賤儒,躲在家裡瑟瑟發抖,絲毫不敢亂動。

戚繼光帶領軍兵入城維持基本秩序,凌雲翼、趙夢佑帶著緹騎們抓人,送往西直門外,一切都有條不紊,為了防止案犯走脫,凌雲翼徵用了西直門外抽分局衙門做了臨時監獄,關押了案犯。

刑部帶著人去了西直門外,搭建了公審大刑臺。

通和宮御書房,就只剩下了張居正和皇帝二人。

“先生,覺得朕做的過分嗎?挑唆匠人下山。”朱翊鈞見人都走了,連葉向高都被趕走了,才對著張居正問道。

張居正左右看了看,見只有馮保、張宏這些宦官在,才開口說道:“陛下,臣覺得不過分,王謙也不該去的,有些事兒,總歸是要鬧的,現在鬧一鬧,也省的日後鬧了。”

沒有外人的時候,張居正的表態和之前又有所不同,他作為皇帝的恩師,其實早就猜到了皇帝要幹什麼,他的沉默,也是一種態度。

這些蟲豸背後,都是兼併田主,都是萬曆維新的敵人,萬曆維新千頭萬緒,總結而言就一句話,天下困於兼併。

維新這個詞,有些高階大氣,通俗些講,就是在生產資料再分配上做文章。

“有些話,有大臣們在,臣不太方便講,無論如何,王崇古這身後名要守住。”

“哪怕是臣日後被千人罵,萬人唾棄,也要保住王崇古的身後名,王崇古雖然奸猾了些,但他搗鼓出來的官廠制,真的很厲害,這是他的大道之行。”張居正見沒別人了,也不裝了,攤牌了,他是保王派。

如果日後皇帝陛下,必須要在王崇古身後名和張居正身後名裡選一個,張居正希望皇帝選王崇古。

官廠是皇帝的,是朝廷的,更是大明的,也是公有的,不是王崇古一家的私產。

公有的,這一點格外重要,這才是士大夫們拼死也要毀掉王崇古身後名的真正原因,官廠,是一種公有制經濟的雛形,這和田主們想要的田契萬代傳,絕對私有制經濟,形成了根本上的衝突。

“太傅啊,朕又想到了永樂官廠舊事,朕當時還奇怪,侵佔不了就毀了,這簡直是太怪了,損人不利己也要幹?先生此言,朕受益匪淺。”朱翊鈞仔細思索了下,發現張居正講的很有道理。

永樂年間的官廠,因為張太皇太后的懿旨說不得變賣祖宗遺澤,沒人敢賣,最後船隻、造船廠,全都慢慢腐朽了,得不到也要毀掉,為哪般?為了阻止公有制經濟的出現。

“如果是先生來做,會怎麼辦?”朱翊鈞有些好奇,如果這件事,完全讓張居正來辦,他會怎麼樣。

“停靈西山煤局。”張居正也沒隱瞞,他打算看看皇帝準備幹啥,皇帝做得好,他就不說話保持沉默,皇帝做的略有欠缺,他就查漏補缺。

魏有山有威望,但魏有山哪有王崇古的好用。

“那還是朕來吧。”朱翊鈞聽到了張居正的說法,覺得張居正有些太激進了。

自己讓魏有山去,已經很激進了,張居正居然讓故去的王崇古親自點燃這股怒火。

朱翊鈞想了想問道:“那王次輔的諡號,先生有什麼想法嗎?”

“諡號文成,經緯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故曰文成。”張居正俯首說道,諡號他早就想好了,諡號、加官、風光大葬,就是張居正想出善後的辦法。

不能只點火,不滅火。

“那就文成。”朱翊鈞肯定了張居正的建議。

大明諡號文成的有劉伯溫和王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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