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達那雙手,白白淨淨,連個老繭都沒有,長期伏案,手上也是有握筆的繭子,但李世達沒有,因為李世達的奏疏,都是李世達表明想法後,師爺編寫,而後找人斧正後,再呈送,李世達只看一遍。別說去管理西山煤局了,就連刑部這些事兒,李世達都沒管明白過。
李世達的師爺來自紹興,浙江文脈興盛,科舉的競爭太激烈了,很多本來能考中舉人進士計程車大夫,卡在了第一步,無法考中舉人,只能給人當師爺去了。
李世達的前師爺,勸李世達不要攻訐王崇古,還要讓李世達為王崇古請諡號,李世達大怒,把師爺趕走了,換了個聽話的二師爺。
二師爺倒是準備了一份完整的計劃,但這份完整的計劃,最終沒有達成目的,還把李世達給搭進去了。
“你和林烴是何時相識的?”凌雲翼開始審案。
“萬曆元年,丁憂後,我補了南京太僕卿,在南京時候,認識了林烴。”李世達沉默了許久許久,才回答了這個問題,他低聲說道:“當時,林烴送了我個女人,名叫曹端蘭,現在住在秀錦街。”
凌雲翼翻動著案卷,吐了口濁氣,帶著幾分嚴厲語氣說道:“一個商人玩剩下的藝妓,你都像個寶貝似的,養在外宅!”
“她不一樣。”李世達猶豫了下說道:“我和她十七年了,時至今日,我還時常去,聽箜篌、調鸚鵡,箕坐散發,哪怕是說話,也可以窮夜達旦,我說什麼,她都懂。”
“不一樣,她不一樣。”
凌雲翼嗤笑一聲,將一本案卷遞給了緹騎,緹騎交給李世達後,凌雲翼才說道:“這個曹端蘭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她從你這裡拿銀子,養了些相好,外貌非常清秀俊美,膚色白淨,你要不要見見這些小白臉?”
查案的緹騎,將案卷放在了李世達的面前,這裡面都是這個曹端蘭養的小白臉兒,還不止一個。
這十七年,曹端蘭還養了四五個這樣的小白臉兒,銀子自然都是李世達給的。
“這這這…”李世達驚駭無比的看著面前的案卷,聲嘶力竭的喊道:“這不可能啊,她…她怎麼會如此呢?怎麼會呢?”
“帶人證。”凌雲翼揮了揮手,曹端蘭和幾個男子被帶到,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問題。
這些小白臉兒們,全都是戲班子裡的角兒,頗為昂貴,曹端蘭有點銀子,都用在了這些角兒身上,長得都很標緻,但有些過於陰柔了。
曹端蘭被帶走後,李世達失魂落魄,呆滯在了原地。
凌雲翼看著李世達的樣子,就知道攻心成功了,審案,動用刑具,反倒是下乘,攻心為上,他開始審問李世達,李世達的情緒已然崩潰,問什麼也就說什麼了。
李世達身上揹負著三個命案,一個是李家的下人,李世達十七歲的時候打死了這個下人,這個案子已經過去了數十年之久,李世達的父親用了二十兩銀子擺平了這下人的家裡,民不舉官不究,沒人去報官,自然沒人管。
第二個命案,是李世達打小的書童,李世達沾了點孌童的喜好,這個書童和李世達的關係就有些奇怪了,李世達中舉後,李世達家裡安排了一門親事,這書童有些不滿,李世達打死了他。
第三個命案,則是在萬曆七年,李世達任漕運總督,揚州寶應縣汜光湖的湖堤是李世達修的,但這段湖堤因為偷工減料,被洪水沖垮。
李世達一方面向下施壓封鎖訊息,一方面上奏朝廷,今年水患嚴重,開越河以殺水勢,再修條水道疏浚云云。
洪水毀堤的罪責,最終落到了寶應縣知縣的頭上,知縣自然不肯擔這個罪名,要把李世達貪腐的罪證呈送朝廷,這個知縣沒有把罪證送出去,沒過多久,畏罪自殺了。
“寶應縣知縣劉懷波被殺的案子,是王次輔為你脫罪嗎?”凌雲翼問起了這個案子的究竟,知縣自殺、湖堤被沖毀,良田被淹沒,這件十年前的大案,居然被壓下去了,實在是讓凌雲翼好奇,究竟是誰在幫李世達脫罪。
李世達低著頭說道:“是王次輔庇護,他讓刑部壓下了案子,又讓我自行處置,不要讓案子鬧到御前,只要不鬧到御前,他就能給我兜著。”
凌雲翼一聽,就知道不是王崇古包庇,李世達在攀咬罷了。
李世達平日裡全指望著師爺幹活,自己風流快活,凌雲翼不是這樣當官,他對權力執行的邏輯很清楚,他知道,如果案子真的到了刑部,王崇古就是天大的能耐,都壓不住。
因為朝裡有御史,有刑科給事中,這是朝廷的糾錯力量,這麼大的案子,王崇古身為次輔,往下壓,當張居正不存在嗎?萬曆七年,是張居正如日中天的時候,那時候張居正還在歸政。
“林烴倒是有些能耐。”凌雲翼看了看案卷,對這幫逆黨的實力,有了新的認知,當時南衙還沒拆分,南衙有六部衙門,這個案子,要在南衙過一遍,最終被卡在了南衙,沒有了動靜。
這南京衙門,大明養了一百七十多年,就是養條狗,來了賊人還知道叫兩聲。
但南衙士大夫覺得自己不是狗,他們總是覺得自己才是主人,北衙在吃南衙的糧,至於北方的軍屯衛所,都是南衙士大夫們僱傭來看家護院的奴僕。
這些士大夫,就是這麼理解南北關係,而且這種奇怪的認知,在南衙存在了一百七十餘年之久,甚至成為了一種共識。
對於這種現象,凌雲翼認為,都是慣的,欠屠。
凌雲翼親眼見過在朝鮮,文武兩班的思潮,和這些人沒什麼區別,在朝鮮文武兩班這些貴族眼裡,大明天兵就是他們請來的保安,結果這些保安來了就不走了,還要佔領,簡直是豈有此理!
甚至一部分文武兩班的貴人,還覺得,不是大明軍拖後腿,朝鮮軍,早就把倭國給消滅,佔領倭國全境了,大明軍不讓朝鮮軍攻滅倭國,就是為了留下倭國,讓朝鮮不敢反抗!
凌雲翼理解不了朝鮮文武兩班的思維,他們甚至連糧餉都沒付,一戰滅倭這種暴論,大明軍都不覺得能做到,但朝鮮這幫文武兩班覺得可以。
凌雲翼也懶得理解,他洗了兩遍後,就再沒人胡說八道了,他這種做法過於暴力了些,回到大明他改變了一些,至少他現在願意查一查再殺。
李世達有些絕望,他連攀咬都做不到,除了三個命案之外,他身上還揹負著其他的案子。
“雙塘私市。”凌雲翼開始審訊接下來的案子,雙塘、橫山港、鄞州、寧波,這條走私路徑,在抄家的過程中,被查了出來。
雙塘是舟山群島的一部分,位於雙嶼私市的東南方向,自雙塘交割貨物後,船隻走孝順洋東嶼,入象山縣象山灣在橫山港交貨,車馬至鄞州入寧波集散貨物。
“不是我,是鄞州金氏負責,我就是拿點銀子。”李世達趕忙說道,這個私市,他知道,但他不是主謀,是這個鄞州金氏三兄弟開闢並且維持運營,李世達覺得自己就是拿了點銀子。
李世達的確拿了點銀子,髒活都是師爺乾的。
這個雙塘私市,和雙嶼私市距離不遠,海防巡檢每年都會稽查,但每次去稽查,都有人通風報信,而且海防巡檢幾次查到了疑似走私販私的活動,但案子很快被寧波府壓了下去。
案子最終確定,還是凌雲翼抄家抄出了證據,李世達保留了幾封跟金氏三兄弟來往的書信。
審訊持續了兩個時辰,多數都是證據確鑿,詢問口供,李世達不老實,說話遮遮掩掩,而且他真的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不就是拿點銀子嗎!
凌雲翼讓緹騎帶走了案犯,帶著案卷趕到了通和宮,奏聞了稽查的結果。
“陛下,這個李世達可能還有人會營救。”凌雲翼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審訊的過程中,李世達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情緒,顯然,李世達不覺得自己會死,頂了天被皇帝褫奪官身功名,他還是李家大少。
“他想多了,王家屏帶著晉黨和工黨的官員,跟李世達完全切割了。”朱翊鈞搖頭,將幾本奏疏交給了凌雲翼。
王家屏怒斥了李世達的行為,並且要求明正典刑,他讓晉黨和工黨的官員一起表態,誰不願意聯名上奏,就跟著李世達一起蹲班房去。
至此,公開營救已經變成了不可能,暗地裡營救,輸賄凌雲翼,恐怕要被凌雲翼當成案犯給抓了。
“元輔呢?”凌雲翼慎重斟酌了一番,還是在猶豫之後,才說了自己的擔憂。
以前張居正還殺伐果斷,現在年紀越大,張居正越來越保守了,萬事都講究個沖和。
三個已經固定證據的命案、一個私市案,李世達就是做了閣老,他都脫不了罪。
按照海瑞留下的反腐規則,貪不到五十萬銀,基本就是個革罷、褫奪官身功名,不會喊打喊殺。
貪點銀子和做逆黨,完全是兩個性質,這私市犯了國法暫且不提,偷銀子偷到了關稅身上,這關稅可是有一半要入內帑的,這根本就是偷陛下的錢!張居正要是出來當端水大師,說什麼求治過急,更張太驟,過激不近人情,事情會變得麻煩些。
“先生的確上奏疏勸朕仁恕,這個李世達的確也入了議貴,也就是三品官的範疇,但朕說服了先生,先生不會橫加干涉。”朱翊鈞點頭,張居正確實說和了一番,但也就是意思了意思。
張居正作為首輔,他要維護高官利益,他也要站出來和稀泥,只不過誠意頗為不足,上了一份空話、套話的奏疏,被皇帝批示後,張居正就再沒有說過了。
典型的例行公事。
“那臣就可以放心做事了。”凌雲翼聽聞皇帝說服了張居正,就知道這個案子沒有阻力了,皇帝對逆黨的態度,已經透過殺人明確表達了,公審流程可以安排了。
朱翊鈞打量了一番凌雲翼,想了想還是鄭重的解釋道:“凌次輔,朕和先生,沒有不和,次輔有些想多了。”
凌雲翼是帶兵回京的,甚至在天津州、通州、朝陽門還和大明軍發生了對峙,凌雲翼在朝陽門見到了皇帝,才結束了對峙。
這裡面有點誤會,朱翊鈞當面說清楚,省的鬧出更大亂子來。
“臣原先以為陛下急詔臣入京,是元輔非要對王次輔落井下石,所以才帶著客兵一千五百人回到了天津衛。”凌雲翼避重就輕,他之所以要帶兵,真的不是因為王次輔身後名。
凌雲翼在朝鮮,只知道王崇古死了,還以為張居正終於按捺不住要篡位了,戚繼光作為曾經的張居正門下,作壁上觀,皇帝已經危如累卵。
雖然可能性很小,但凌雲翼帶著一千五百客兵,披星戴月,回京護駕來了!凌雲翼以為自己拿到了衣帶詔,那真的是心急如焚,甚至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了。
張居正做了十八年首輔,之前一副忠君的樣子,現在要篡位?這猜測是不是有些過於兒戲了?
但其實真的很難說,因為司馬懿在起事之前,也挺老實的,看起來也是忠臣。
他趕回京師,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麼個情況。
張居正別說篡位了,就是國事有了分歧,也是陛下說了算,戚繼光這個奉國公,更是隻接受皇帝陛下的命令。
在凌雲翼看來,只要不是皇帝和元輔打起來,其他事,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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