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在見到李太后的時候,看起來沒有提到潞王就藩之事,只是說武清伯府如何,但其實重點還在潞王就藩這件事上。
李太后沒有說7800兩銀是小事,是小錯,無論銀子多少,這都不是小錯,把手伸向寶鈔這件事本身,只要讓人發現就是大錯。
既然已經被發現,無論如何嚴懲,都不為過。
李文全、李文貴能留下性命,只是因為他們無能的同時,也沒有勾結朝中大臣,更沒有勾結武勳,案子就是他們自己幹出來的,案子完全侷限在貪腐求利的範圍,沒有上升到政治性案件的地步。
但凡是李文全和李文貴兩兄弟,跟朝臣勾結在一起,那這件事絕不會如此草草收場。
不是這兩兄弟沒找過,是朝臣們不敢,趁著皇帝離京,偷皇帝的錢,而且是勳貴和朝臣勾結,皇帝在南衙殺了622家勢要豪右,是嫌自己死的不夠快,才參與其中?萬曆十七年的臘月寒冬,是一個不尋常的冬天。
正陽門外的護城河結了冰,可是這冰面泛著詭異的青灰色,冰面薄得像層琉璃,底下竟還浮著幾尾半死不活的鯉魚;往日裡吆喝賣凍柿子的老攤主,蜷縮在正陽門的牆角里,躲避著寒風,粗布口罩洇著深褐色的藥汁,每聲咳嗽都很用力,讓人擔心他有了瘟病。
霾氣在簷角凝成淡紫色的霧絛,分明是晴天,陽光灑在霾上立刻變得光怪陸離,讓天光看的有些瘮人,日頭卻像浸在桐油裡的銅鏡,在灰霧裡浸出一圈毛邊似的昏黃光暈。
寒風帶著永定河底淤泥翻湧的腥氣,摻著煤灰的細密塵沙,掃過了京師,連最聒噪的烏鴉都啞了聲,縮在枯死的槐樹枝椏間,羽毛上結滿晶狀的霾粒。
烏鴉突然抬頭,振翅高飛,因為一隊隊的緹騎奔過,驚擾了所有的飛鳥。
讓人不安的暖冬裡,唯一讓人安心的就是陛下一如既往的活躍。
京師百姓經常能看到皇帝的車駕,穿行在京師的街頭,這給了所有人安心,至少陛下在,天災之下的人禍,就能減輕幾分,連武清伯府都因為不法被嚴懲了。
更讓百姓安心的是,皇帝在年前下旨,推倒了一大片的皇莊,改為了田土,來年開春種植番薯和土豆。
從立水橋到朝陽門外六里鋪,大約有兩萬畝地的牧場,叫做北苑,這裡是皇宮的牛羊肉的牧場,專門供給宮裡用度;
通州西南從八里橋到張家灣,有一個梨園,這個梨園可不是種梨樹的果園,而是唱戲的地方,常樂寺在這裡有三百名樂伎和舞伎;蘋果園、石榴莊等等,專供皇帝吃不應季水果的莊園,都被皇帝一一改為了農田,來年都要種土豆。
京師的百姓對這些變動,就四個字,陛下聖明。
比如這通州梨園的樂伎和舞伎,根本就不是給皇帝享用的,通州梨園本是先帝起的園子,專門給先帝遴選美人用的地方。
先帝龍馭上賓,陛下年幼,等到陛下大婚後,陛下對於納妃之事,也不是非常熱衷。
皇帝忙的沒工夫管這些事兒,那自然有人趁機侵佔。
京師的百姓都知道,這梨園裡養的三百樂伎和舞伎,最後都到了勢要豪右的家中做了伶人,等於說是皇帝花錢養,勢要豪右享清福。
牛羊房裡沒有牛羊,蘋果園裡沒有蘋果樹,石榴莊裡也沒有石榴樹,宮裡要,莊子裡就報災禍,然後買一點送到宮裡交差。
之所以沒有蘋果樹也沒有石榴樹,完全是因為人禍,看果樹的果農,在宣德年間,就因為受不了朘剝,早就跑光了,這兩片超過兩萬畝的地,全都荒廢了好多年,雜草叢生。
皇帝這番大力整治,也不是指望整治這些的田土,能產多少糧食,主要是一個姿態,告訴國人,皇帝會和百姓們一起共度時艱。
這個態度真的足夠了,因為皇帝一帶頭,西土城的勢要豪右們最先響應了起來。
他們響應的方式,讓所有人意外,西土城遮奢戶們要減租,從37.5%的佃租,降到了一成,如果來年旱災蝗災起來了,就全免。
主要是怕,怕皇帝搶他們起的大厝。
西直門外,玉泉山下,數百座的大厝,都可能是皇帝接下來搶劫的目標,因為這些大厝,把院牆打掉,太適合建學校了。
皇帝連清華園都搶走了,那可是皇帝外祖父的大宅!
十二月二十五日,朝廷宣佈年末休沐,張居正帶著戶部大計的賬本,來到了通和宮御書房奏聞了聖上。
今年的歲入,田賦折銀為1542萬銀,商稅折銀為3658萬銀,總計超過了5200萬銀,商稅比例首次超過了70%,主要得益於煤鋼煙專營帶來的龐大收益。
“菸草專營上交的利潤,居然超過了三百萬銀。”朱翊鈞注意到了收入增項裡,引人注目的一項,菸草專營收益。
菸草專營的收益,一舉超過了煤鋼專營,用不了幾年,菸草專營這一個單項的收益,真的有可能抹平軍費開支。
張居正思索了一下,言簡意賅的說道:“這東西,賣的有點太貴了。”
菸草專營能上交這麼多的利潤,完全是因為貴,菸草其實是一種非常非常好養活的農作物,它比大白菜還省心的多,朱翊鈞是個農學家,他很清楚菸草有多好養活。
呂宋等地的菸草田,一畝地一年能收穫300斤幹菸葉,一件煙也就是一百二十斤的菸絲,成本不過一兩銀子,能賣二十多銀。
這玩意兒的利潤最大源頭,就是因為官營。
大明的官營呈現了兩面性,一方面,官營的菸酒都非常的貴,另一方面官營的煤鋼都比較便宜。
煤鋼專營就賣的便宜,一斤煤六文錢,已經很多年沒有漲過價了,各種鐵器的利潤其實也不是特別高,一把鐵鋤一百五十文,一把鐵鏟一百二十文,一整套的馬具一銀八錢,水井筒車八銀四錢,主打一個薄利多銷。
大明外貿的徑尺鐵鍋一銀一口,跟搶錢似的。
而且隨著北方115個官廠的不斷營造投入使用生產,鐵器的價格在可見的未來,是漲不了價,甚至可能降價。
菸草專營,其實就是朝廷取了一個對民生影響極小、成癮性較高、又不會馬上對健康構成危害、非生存性物資的稅點,進行暴利經營。
其實就跟皇莊裡售賣的國窖一樣,國窖不是很好喝,但賣的非常紅火,價格也十分昂貴,和菸草的邏輯是完全相同的。
當初士大夫們的擔心,還是出現了,朝廷為生財富國之計,掊克聚斂。
但這種聚斂表現出了一定的剋制性,大明上下普遍可以接受,反正皇帝拿了銀子,也是建設馳道和學校,而不是用於自己的驕奢淫逸。
“先生當初跟朕講,這歷朝歷代的朝廷,其實就一句話,從哪裡弄錢糧,又把錢糧用到何處,可是這朝廷國帑、內帑的虧空,沒人問,也沒人敢問,因為朝廷虧空這件事,就不能提,一提就是在質疑大明的天命是否仍在。”
“今日再看,朕深以為然。”朱翊鈞將戶部大計的賬本收好,由衷的說道。
在張居正看來,朝廷千頭萬緒,其實歸根到底就兩件事,搞錢和花錢。
廟堂樞機,財賦所出之源,國用所耗之途;國帑空虧,廷臣莫敢問,亦莫能詰。蓋帑虛之議,實為天命之疑,觸之則涉天聽,言則犯大諱。
有次朱翊鈞問張居正,嚴嵩如何?張居正沒有正面回答陛下,而是說了這段莫名其妙的話。
當時朱翊鈞也沒有追問,後來他想明白了。
嚴嵩這個眾所周知的大貪官,能夠縱橫朝野二十年的根本原因,其實就是他能搞到錢,讓東南平倭有軍需,讓西北拒虜有餉銀,所以滿朝文武都知道嚴嵩是個貪官,但就是沒人能打倒嚴嵩。
張居正對嚴嵩的評價,大抵就是嚴嵩在給嘉靖皇帝遮風擋雨,這樣皇帝、朝臣們就可以不用觸及國帑空虧這個致命問題了。
張居正和嚴嵩都是首輔,當國日久,張居正的應對和嚴嵩不同,他挑開了這個膿瘡,然後想辦法讓這個傷疤癒合。
“現在,朝廷有錢了,更加應該注意的是怎麼花錢的問題了,而且也要注意,真的花出去,而不是一層一層的撥下去,最終兜兜轉轉都變成了私門之利。”朱翊鈞說舊事,是為了當下國事。
張居正想了想說道:“嚴厲治貪治腐,這些蠢笨之人,尸位素餐也還罷了,若是都和李文全、李文貴這等,錢貪不到多少,還壞事,萬曆維新,萬事不成。”
朱翊鈞露出了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張居正是反對反腐抓貪的,他的路線是治理裙帶姑息之弊後,再進行反腐抓貪,因為姑息之弊不除,反腐抓貪只會變成黨同伐異,而不是吏治工具。
高拱在隆慶年間多次反腐抓貪,最後晉黨無一人被罷黜,就是典型的教訓。
朱翊鈞和張居正溝通了一下反腐抓貪的力度,考成法、吏舉法再加上都察院逐漸可以履行職能,反腐抓貪的力度,可以繼續加大了。
朱翊鈞翻找出了幾本奏疏,遞給了張居正說道:“廣西總兵戚繼美、兩廣巡撫劉繼文、廣州府知府萬文卿已經從鎮南關撤離,撤兵引起了朝中部分御史的不滿,在這些御史看來,安南和緬賊東西夾擊寮國,這打的是寮國嗎?打的分明是大明。”
“這些御史認為,就該趁此良機,大舉南下,一戰滅安南四大家,再次將安南郡縣化。”
這幾本奏疏,張居正都看過,而且也給了浮票,皇帝既然當面詢問,顯然是有些想法。
“陛下,此時不是再復交趾十三司的最佳時機。”張居正面色凝重的說道:“從國力、軍力來看,安南毫無抵抗之力。”
“朝廷廟算準備錢糧,調集精銳京營佐以兩廣精兵,火銃火炮快速帆船齊上陣,讓飽讀詩書的筆桿子們從秦時明月書到現在,以壯聲勢,再寫一篇蕩氣迴腸的檄文,就可以出征了。”
“甚至還可以準備好最為苛刻的條件,逼迫安南四大家簽署,再準備好《南征記》和《英豪錄》,到時候又可以大勝特勝,對內威懾勢要豪右聽話,對外攻城略地,增加糧食供應。”
“看起來,一切的一切,都很美好,但陛下,在出徵前,一定要問一個問題,那就是,萬一打輸了呢?”
朱翊鈞想了想笑著說道:“打輸了就說打贏了,接著奏樂接著舞,歌舞昇平。”
張居正一聽,就甩了甩袖子,陛下又說那話!大明贏學,真的幹不出飾勝這種事兒來,飾勝偽贏,還不如不贏。
真的這麼做,怕是要被人笑話上千年的,到時候,無論誰說皇帝陛下英明神武,旁人一句,你打輸了還說自己贏了,都讓人無言以對,無地自容。
陛下說的是玩笑話,其實張居正在浮票裡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不是不打,是現在不打。
現在大明打過去,只會讓安南四大家族放下一切矛盾,共同對抗大明,而且有了對抗大明這個旗幟,所有人都會擰成一股繩,勁兒往一處使,這對大明可不是個什麼好訊息,就是硬吃下去,恐怕也是消化不良。
安南國那個地方,真的不是那麼好打的。
安南再亂點,死的人再多點,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大明再出手,投靠大明,成為大明的一部分,就成為了一個最優解。
張居正很清楚大明京營的實力,打安南,一鼓作氣,幹掉四大家族,三個月的時間都不用,可一旦讓安南形成了眾志成城、齊心協力的局面,就變成了一場爛仗。
到時候,安南就會和當初宣德年間一樣,是個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