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東西怎麼賣?”朱翊鈞拿著一支香問道,這支只能管一晚上。
“一錢銀子。”馮保小心的說道。
“一支?”
“一支。”
朱翊鈞呆滯了下說道:“徐貞明,他怎麼不去搶!一錢銀一支!廟裡的老和尚,都不敢這麼搶香火錢!”
一錢銀子能買三十斤到五十斤米,一支驅蚊香,徐貞明居然作價一錢銀,誰捨得點這麼貴的玩意兒!
按徐貞明的奏疏所言,這小菊花,哪裡都能長,跟山坳坳裡的野草沒什麼區別,他居然敢賣這麼貴。
“香火錢求不來佛祖保佑,但能求到大司農保佑,不被蚊蟲叮咬。”馮保想了想,還是替徐貞明說了句好話。
去廟裡燒香,還是要被蚊子咬,佛祖不管這個,大司農管。
“能賣得出去?”朱翊鈞眉頭緊蹙,要他花銀子點,他捨不得。
馮保低聲說道:“供不應求,這解刳院研究的很明白,很多瘟病,都是靠著蚊蟲叮咬傳播,那這香,有些時候,就是一條條人命了。”
貴是因為人都惜命,窮民苦力們沒有銀子買這些,但鄉賢縉紳都會買些備起來,一旦有了瘟病,關鍵的時候能保命。
“陛下,放在皇莊裡賣的,一半利都歸內帑,兩成利歸了寶歧司,三成利歸農戶。”馮保想了想又解釋了一番其中的分成,和官廠的分成幾乎一樣,驅蚊菊都是在皇莊農場裡種。
“那確實不貴。”朱翊鈞一聽是為了保命,立刻覺得不貴了,一聽一半利歸了內帑,就立刻不計較價錢了。
皇莊鋪滿了大明各府各縣,維持這些皇莊京營,也是要銀子的,皇莊的東西,就一個字貴,能賣那麼貴,還有人買,是因為皇帝的信譽。
都是真東西,好東西。
“咱大明的有錢人真多。”朱翊鈞覺得能這麼貴,還能賣到供不應求,讓人感慨萬千。
馮保也是連連點頭說道:“確實,多到殺都殺不過來。”
十七年,陛下南巡,殺了622家南衙勢豪,那一片,現在又繁華起來了。
“不要胡說,殺性不要那麼重!”朱翊鈞假裝嚴厲的訓斥了一句!選貢案殺人是因為他們罔顧國法,絕不是為了抄家那點銀子。
高啟愚是萬曆二十年的主考官,這是內閣的意見,次輔提議,元輔張居正贊同,高啟愚主持這次會試,日後也有了自己的門下了。
本來,高啟愚不配做這個主考官,他一個三甲同進士出身,主持鄉試已經是極限了。
他又沒考進翰林院,誰會讓他主持會試?
但凌雲翼提議,內閣沒人反對,翰林院勢微,連翰林院都被高啟愚主管,那翰林院學士自然沒辦法開口反對。
此時的高啟愚手裡拿著一份帖子,陷入了為難之中,帖子是凌雲翼府上送來的,請他照拂一下自家的侄孫。
凌雲翼說他這個侄孫,從小就比較頑劣,有些愚鈍,加上死讀書,少不更事,而凌雲翼本人去年才回的京師,在京師沒有多少故舊,所以託高啟愚照看,帖子看完就燒掉就是。
高啟愚拿到這本帖子,立刻生出了許多的疑惑。
第一個疑惑,就是凌雲翼說的這個侄孫,真的只是侄孫嗎?只是侄孫關係的話,真的值得凌雲翼寫帖子?如果不是侄孫,而是孫子的話,就立刻合理起來。
第二個疑惑,凌雲翼讓高啟愚照拂什麼?他這個侄孫今年參加會試,照拂是讓高啟愚收到門下仔細教導,還是讓高啟愚對這個侄孫的作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第三個疑惑,那就是到底要不要燒掉帖子?一旦真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科舉舞弊案爆發,他把帖子燒了,所有罪責他就只能一個人扛了。
高啟愚端坐在家中書房裡,在石灰噴燈的光芒下,死死的盯著帖子,三個疑惑逐漸消失。
肯定是孫子,不是侄孫,之所以是侄孫,就是為了避嫌,避免旁人說閒話;
其次,必須要幫忙,而且很有可能是舞弊,絕不是收為門下,收為門下,不需要這麼大的人情,如果沒有凌雲翼提名,他高啟愚撈不到這趟主考官的差事。
最後,則是必須燒去,真的出事,也只能自己扛了,就是留著也沒用,案發後,這帖子就不是凌雲翼寫的了,字跡也好,印綬也罷,最後的結果一定是假的。
凌雲翼做事手段非常狠辣,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證據;
朝廷為了體面,就是字跡是真,那也是假的。
高啟愚看著面前的帖子,陷入了掙扎之中,他有些迷茫了,科舉,國之大計,為國取士,這麼私相授受,一旦被陛下知道,凌雲翼如何,高啟愚不知,但他高啟愚必死無疑。
可不幫忙,他高啟愚也不用進步了,還會被次輔為難。
高啟愚取來了火盆,把帖子扔進了火盆裡,手裡的火摺子遲遲扔不下去,三個疑惑盡數解決後,他心底升起了新的迷茫,這封帖子有點怪。
不是帖子有問題,而是帖子的時機有問題。
凌雲翼無論因為什麼原因,決定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干涉科舉結果,這帖子不該在主考官確定後,才交給他,而是在主考官確定之前,他高啟愚不答應,他凌雲翼就舉薦別人。
高啟愚最終沒有把帖子燒了,閉目養神了許久,才目露寒光,這是個必死的局。
他是個狠厲的人,有人讓他死,那所有人都不用活了,他已經做好了全盤的謀劃,打算拉著所有人一起死。
他決定給這個方便,等會試放榜,就把帖子給了徐成楚,讓徐成楚彈劾他本人,他提前寫好絕筆陳情疏,徐成楚彈劾的同時,他就把絕筆陳情疏送到御前,而後自縊,一如當年朱紈自殺。
高啟愚不太瞭解凌雲翼,但他有些失望,大家都是東征功臣,不是凌雲翼在朝鮮總督一切,大明消化朝鮮威逼倭國,不會這麼順利。
陛下召凌雲翼回朝,委以重任,凌雲翼居然是這等人!
高啟愚很瞭解陛下,他自縊後,陛下絕對不會和世宗皇帝在朱紈自殺後那樣,忍氣吞聲!
無論誰要對付他高啟愚,都絕對死定了,玉石俱焚,就是高啟愚眼下的選擇。
高啟愚將帖子封好,貼身帶著前往貢院主持會試,他走著走著,還是覺得不對勁兒,車駕停在了貢院門前,他沒下車。
“去通和宮。”高啟愚走到了貢院門前,又讓車駕掉頭,向著通和宮而去。
不是他怕死,而是他覺得有點奇怪,朝中大員干涉科舉不稀奇,但這麼明目張膽,就有點太大膽了。
簡而言之,手段真的有點太糙了。
遇事不決找聖上,高啟愚有聖眷在身。
“臣拜見陛下,陛下聖躬安。”高啟愚拜見了陛下,將凌雲翼的書帖呈送御前,讓陛下抉擇,陛下讓,他就做,陛下不讓,他就不做,獨臣就該有個獨臣的樣子。
朱翊鈞看完了書貼,問道:“你怎麼看?”
“陛下,凌次輔真的這麼大的官癮,就不會弄得自己聲名狼藉了,整件事都顯得頗有蹊蹺。”高啟愚還是覺得凌雲翼有什麼逼不得已的理由。
但大明還有這麼厲害的人?能讓次輔逼不得已?
“少宗伯之前就已經走到貢院了,沒來通和宮之前,原來打算怎麼做?”朱翊鈞有些好奇的問道。
“自縊,效朱紈事。”高啟愚也十分乾脆的回答了這個問題,死可以,要留清白在人間。
朱翊鈞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道:“少宗伯,可不能自縊!朕剛失了王篆一員循吏,可不能再損少宗伯了。”
“少宗伯,書帖從何處來?凌次輔親手給你的嗎?”朱翊鈞眉頭緊蹙的問道。
高啟愚搖頭說道:“不是,是臣回家後,檢視拜帖看到的,但門房說,是凌次輔的門房送來的。”
“那你不用管了,去主持會試,朕安排緹騎查辦就是。”朱翊鈞示意高啟愚安心主持會試,剩下的事兒,交給他。
朱翊鈞仍舊有些不放心的說道:“少宗伯,日後遇到難事,不要想著自縊,玉石俱焚,通和宮的門對你而言,又沒那麼高,有事就過來問就是。”
“臣謝陛下隆恩。”高啟愚再拜,離開了通和宮,既然陛下把事情攬走了,那他就安心主持會試就是。
高啟愚在考場,沒找到那個淩姓考生,對於貢院外發生了什麼,他也不太清楚。
等到會試張榜那天,高啟愚才從貢院出來,也沒猶豫,直接奔著吏部找到了申時行,瞭解事情的進展。
“你前些日子才劾了我一本,把我弄得灰頭土臉,現在又上門來!問問問!我告訴你一句,我不姓申!走走走!”申時行看到高啟愚就來氣,連連擺手,要攆走他。
“師兄這般,就有些小氣了吧?”高啟愚一句陰陽怪氣,堵得申時行氣的滿臉通紅。
申時行看高啟愚跟狗皮膏藥一樣,也有點無可奈何,把高啟愚迎進了門,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申時行搖頭說道:“凌次輔殺性重,名聲差,去朝鮮時候,都以為他被流放了,太倉淩氏本家,就將他開出了族譜。”
“誰知道凌次輔去年又回到了京師做次輔,風雲變幻,這太倉淩氏反覆無常,就轉頭開始巴結。”
“凌次輔性情剛烈,自然懶得理會他們。”
“凌家主有個不成器的孫子,在蘇州買的舉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會試上,朝中一傳出訊息,凌次輔舉薦了你做主考,凌家人之前就重金收買了門房,偽造了那麼一封書信。”
“書信是假的,凌次輔今年七十三了,已經抓不穩筆了,從去年回京,就都是中書舍人代寫奏疏了。”
“當真好生大膽,就一點不怕事情敗露?!”高啟愚勃然大怒。
申時行搖頭說道:“你拿到書帖,不也沒敢去和凌次輔求證真偽嗎?只要你不去求證,甚至為了感念凌次輔的提攜,你做了,這事兒就成了。”
“這種事,如何求證真偽…”高啟愚立刻了解到這幫傢伙,為何如此膽大包天的原因,就賭他高啟愚不敢去證實,他也確實沒去。
“凌次輔老了,管不住手下人了。”申時行嘆了口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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