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05章 廣佈耳目,深植爪牙

一:它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哪怕是孫克弘,也是這股意志的奴隸,而非主人,朝廷也有些投鼠忌器,消滅這個龐然大物,等同於消滅產業,等同於消滅匠人們的生計;

二:它不容挑釁,它不允許在這個市場內,有相同的生物存在,它會對任何出現的後來者、中小工坊,展現其殘忍,它不允許後來者出現,也不允許中小工坊生存下去;

三:它會無限制的擴張,兼併和吞噬中小工坊,無限制的擴大規模,把更多的人圈進為它的奴隸,進而抵抗可能的危機——來自朝廷的絞殺;

四:它的根本是逐利的,當它佔領市場後,不會提供物美價廉的市場,而是對一切進行標價,具體表現為:供應價格極高,但質量較差的商品。

申時行當初在松江府,也未能看到這個龐然大物的所有特性,他只看到了這四個特性,因為當下大明,這個龐然大物仍然處於水面之下。

資本雄厚的大工坊,仍然沒有取得最後的勝利,依舊有大量的小工坊甚至是個體農戶的小作坊存在,甚至因為環太商盟的建立,原本完成的市場集中,也在分散。

本來這個時候,這個龐然大物,就應該憑藉著壓倒性的規模和成本優勢,對這些中小工坊展開全方面的兼併,突然而然,環太商盟來了,讓這個龐然大物再次潛入了水下,等待時機。

只完成了市場集中,掌控了絕大多數棉紡口,還沒有完成生產集中(兼併)、資本集中(商幫)的龐然大物,還沒有展現出它的全貌。

可即便只看到了一點,但申時行對這個龐然大物,仍然十分忌憚。

申時行對這個龐然大物有一種既視感,他總覺得這個傢伙不是新東西,有一種讓人恍如隔世的熟悉感,申時行回京之後,就知道這種熟悉感不是假的,它早就出現過,而且更加龐大。

早在南北兩宋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那就是官營酒坊。

大明人都這樣,在迷茫的時候,總是希望從歷史中尋求答案,還真讓申時行給找到了。

宋朝的官營酒坊,影響極其深遠,任何人釀酒,都要透過官營的正店購買酒麴才能釀酒,而這些購買酒坊的小店鋪,就叫做腳店,腳店賣酒,但不賣炒菜,多數都是滷菜和冷餐,而正店提供熱菜,炒菜等。

《清明上河圖》就有正店和腳店之分。

宋朝官營酒業這個龐然大物,發展到最後,已經不受朝廷政令影響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竭盡所能的阻止制度發生任何的改變,而且兩宋朝廷,對這個龐然大物無能為力。

因為這個龐然大物,發展到最後,已經不是酒家那麼簡單,米糧的糧商、釀酒的正店腳店、賣酒的娼妓,圍繞著酒家經營的賭坊等等,牽一髮而動全身,最終這個龐然大物,隨著大宋的落幕、隨著神州陸沉,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而現在,隨著松江府商品經濟的快速發展,這個龐然大物,再次慢慢浮出水面來。

不僅是棉紡、木材、桐油、造船、糧油等等,都在向著這個方向發展。

高啟愚回到了家裡,稍事休息後,從拜帖裡找到了孫克弘,請孫克弘會面,孫克弘本來打算在太白樓宴請,但高啟愚把孫克弘叫到了府上見面,而非太白樓。

“宴請自然不必,申侍郎介紹你來,其他人,我就不見了。”高啟愚在孫克弘見禮後,示意他坐下說話,高啟愚沒有太過於傲慢,而是和孫克弘聊了很多關於棉紡的事兒。

申時行這傢伙,除了性格柔仁之外,能力沒的說,讓申時行如此忌憚的事兒,高啟愚自然也要忌憚。

“王篆之事,是先生在清黨,和孫商總無關,商總不必過分擔憂,我明日去通和宮御書房面聖,也會提及此事。”高啟愚倒是給了一個明確的回覆。

孫克弘已然兩鬢斑白,嘆了口氣說道:“不瞞少宗伯,這趟入京,我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來,如果得不到庇護,松江遠洋商行,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了。”

“我這人素來心狠手辣,再加上聖上聖眷,這些商幫的豪客,不敢拿我怎樣,但一旦我失去了聖眷,恐怕出了京師,就是千刀萬剮的下場了。”

孫克弘這次是真的有點害怕了,皇帝一旦收回聖眷,他和他們家,就徹底完了,甚至都不需要陛下親自去動手,商幫這幫人,更加吃人不吐骨頭。

“陛下都沒奪你的九品商總官職,你不必自擾。”高啟愚笑著說道,同樣對申時行所言的龐然大物,有了一種新的感觸,這東西,確實得陛下鎮著。

當下大明天下,還真沒有能鎮得住這東西的衙司。

駐蹕松江府,勢在必行。

孫克弘走後,高啟愚去了通和宮面見皇帝,他等在西花廳,因為陛下在見大明反腐司反腐御史徐成楚,陛下暴怒的聲音,從御書房傳到了西花廳,搞得高啟愚都嚇了一跳。

“133萬銀,他一個小小的彰德府的磁州知州,短短七年,貪了足足133萬!四個王篆了!”朱翊鈞站在御案前,走來走去,王篆十幾年撈了三十多萬兩銀子,這個磁縣知州陳禮珍七年就搞了133萬,足足兩個先帝皇陵還有的剩!

徐成楚低聲說道:“磁州有煤田,他收這些田主的銀子,才收了這麼多錢。”

貪腐來源非常簡單,煤,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件事裡,柴字當頭。

自從大明採礦技術不斷發展,這各地都在挖煤,取代過去的柴,為了柴百姓把整座山整座山砍的光禿禿,現在煤又耐燒,火又穩,價錢也不貴。

磁縣知州陳禮珍貪得銀子,全都來自於煤田,他不是受賄,是讓自己的弟弟去親自經營煤田。

這挖煤斷不了會出現一些事故,而陳禮珍都壓了下去,這短短七年,礦上死了千餘人,終於紙包不住火,被巡按御史發現。

可這陳禮珍是張黨門下,雖然不是嫡系,巡按御史不敢檢舉,就一直壓著,這次張居正大肆清黨,這巡按御史一看張居正連王篆都清算了,知道張居正來真的,就彈劾了陳禮珍。

“他還搞了個煤幫!他也配當朝廷命官?!”朱翊鈞看著手中的奏疏,氣不打一處來。

這133萬銀,除了煤田之外,最大的營收,就是城中煤幫了,這年頭城外山匪,城內惡霸,手上都帶著百姓的血。

作為知州,陳禮珍就是磁州的父母官,青天大老爺,他親自扶持煤幫,搞得治下可謂是雞犬不寧。

“押送京師嚴加審訊,下章河南,嚴厲督查此案,其黨羽要一網打盡,還百姓一份安寧!”朱翊鈞下了嚴旨,這可是133萬銀,絕不是小數目。

徐成楚猶豫了下說道:“臣發現,河南彰德府,也不是很乾淨,這133萬銀,恐怕有平賬的嫌疑。”

作為反腐經驗十分充分的老吏,就是有煤田、煤幫這些東西,一個知州,七年時間,頂了天也就是五十萬銀,這133萬銀的龐大數目,太像是在平賬了。

他辦的案子多了,就慢慢產生了感覺,一個知縣貪了多少,背了多少鍋,光看數目,他就能猜個七七八八了。

都是陳禮珍乾的,都是他的錯!他哪有那麼大的能耐,辦那麼多的事兒?

徐成楚跟著海瑞反腐已經反了好些年了,多大的官職就有多大的能量,都是陳禮珍做的,徐成楚覺得不可能。

顯然,一個知州這麼龐大的數目,八成是背了整個彰德府的鍋。

但是繼續追查,可能會追查到了張居正的身上,所以徐成楚要問問陛下的決策,是否繼續追查,還是不再擴大影響,到此為止。

反貪不要反得天下皆敵,要持續性的反貪,反腐司的職責是,嚴厲遏制貪腐規模,保證吏治的高效運作。

貪墨橫行,行政效率為零,但一點都不允許,很多事又辦不成。

“徐卿好生督辦此案,過了線,就一併辦了。”朱翊鈞當然聽得明白徐成楚為何而來,劃了個線兒,過了線就一併查處,沒過線,就不必過分追究。

五萬銀,就是觸發反腐司反貪的線,再多那就得到反腐司喝杯茶了。

徐成楚告退後,高啟愚覲見了皇帝陛下。

朱翊鈞讓馮保把凌雲翼書帖之事,從頭到尾的講了一遍,雖然高啟愚已經從申時行處得知了部分的細節,但馮保講的內容更多。

包括凌府管家如何被收買,太倉淩氏如何刪了凌雲翼的族譜又回頭舔。

為了一個進士,太倉淩氏花了足足七萬銀,而凌管家只拿了二百兩銀子,真正拿這筆錢的,還是凌雲翼的小兒子,這才是這件事難辦的地方。

凌雲翼根本說不清,只能致仕歸隱。

凌雲翼的兒子把他父親一生的榮耀,用七萬銀賣了。

這讓高啟愚有些感慨,當年嚴嵩可稱無敵,但嚴世蕃索賄裕王府,把一切都毀了。

“這個案子壓一年,凌次輔明年致仕,次輔已經舉薦了你做次輔,你也做好準備。”朱翊鈞倒是沒有隱瞞凌雲翼舉薦之事,這次輔的位置,太多人盯著了。

“臣遵旨。”高啟愚倒是對這個次輔之位,沒什麼太大的感觸,他做到禮部尚書,已經非常知足了,但沒人會嫌自己官大就是了。

“陛下,孫克弘因為王篆案入京來,都打探到了臣這裡,臣覺得有必要見一見,就問了問他的難處。”高啟愚奏聞了會試之事後,說了孫克弘入京之事。

“仔細說說。”朱翊鈞詢問,高啟愚不喜歡商賈,既然見了,那肯定有所圖謀。

高啟愚俯首說道:“觀其豪商富賈嬗變,始則百舸爭流,欣欣向榮;繼則競相傾軋,利薄如紙;終至眾者凋敝,巨擘獨攬。此等兼併之勢,酷烈尤甚田土。”

“此等龐然大物,手握市集命脈,操弄百工生計,其勢難遏,其欲難填,朝廷若不早圖,任其盤根錯節,恐其挾業自重,尾大不掉。”

“臣以為亟需綢繆,或明立章法以束其行,或另闢商途以分其勢,更須廣佈耳目,深植爪牙於諸省商埠,斷不可使此等龐然之物,遊離於廟堂視野之外,任其野望滋長,終成心腹之患。”

高啟愚之所以願意見見孫克弘,其目的就是廣佈耳目,深植爪牙,不能任由這個東西,把大明商品經濟給毀了。

人不是這個東西的主人,而是奴隸,這才是關鍵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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