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09章 貨幣問題,不能僅僅看貨幣本身

“大司徒,有個情況,需要告知大司徒。”朱翊鈞面色凝重的說道:“大明寶鈔已經嚴重超發了,所以需要用五年時間,停止一切發鈔,將這些寶鈔收回,再發行新的寶鈔。”

“陛下每年收儲黃金一百二十萬兩,每年發行寶鈔,不過六百萬貫,至今不過發行兩千四百萬貫,六百萬兩黃金,發不了三千萬銀的寶鈔嗎?”

“臣不覺得寶鈔超發了。”張學顏此刻的表現,比骨鯁正臣還要骨鯁,皇帝說一句,他頂一句。

朱翊鈞詳細的解釋道:“是在南洋發行的南洋通行寶鈔,為了方便,凡是在松江府兌現的南洋寶鈔,也統一兌換成了銀幣,而後寶鈔局和寶源局,前往松江府庫兌換足夠的赤銅和銅錢。”

萬曆年間,大明一共發行了三樣寶鈔。

倭國寶鈔質量最差,不能兌現,只能在倭國內部流通;其次是南洋通行寶鈔,這些寶鈔可兌現,但只能兌赤銅或者銅錢;

最後才是萬曆十五年發行的黃金寶鈔,可以直接兌現白銀。

前兩種寶鈔的發行,有許多的原因,比如南洋通行寶鈔是因為呂宋、舊港、元緒群島等地缺少貨幣,而呂宋十二個銅鎮,缺乏鑄錢的能力,大明又需要大量的貨幣補充,最終朝廷發行了南洋通行寶鈔。

自萬曆十五年開始發行黃金寶鈔之後,南洋通行寶鈔很快就和黃金寶鈔享受了同等待遇,可以直接在五大市舶司的寶源局、寶鈔局直接兌換白銀。

這種同等待遇,是為了方便,方便朝廷內部衙司局協調,也是一種必然,否則南洋通行寶鈔就失去了意義,一文不值了,最終良幣驅逐劣幣,導致南洋無錢可用。

“南洋通行寶鈔每年六百萬貫,總共發行了九年,所以寶鈔實際超發了五千四百萬貫,大司徒,紙鈔的本質是債,朕不把這五千四百萬貫超發的寶鈔收回,一旦發生擠兌,寶鈔信譽立刻崩塌。”朱翊鈞講明白了為何要停發寶鈔。

“如此,不知大司徒還有什麼疑問?”朱翊鈞看張學顏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想法,詢問大司徒意見。

張學顏左右看了看,頗為感慨的說道:“陛下聖命,收回所有寶鈔,而後將黃金寶鈔和南洋寶鈔合為大明通行寶鈔,可力保大明寶鈔信譽。”

“但是,陛下,自從陛下上次嚴懲武清伯一家以寶鈔牟利後,寶鈔的信譽已經非常堅挺了。”

面對上位者的想法,要先贊同,然後再陳述自己的意見。

大司徒聽懂了皇帝的意思,目的是維護寶鈔信譽,但當下寶鈔信譽不會破產。

張學顏不認為大明寶鈔的信譽有破產的可能,自從李太后的親生父親、親哥哥、親弟弟遭到了嚴懲之後,沒有人會再懷疑寶鈔的信譽了,這也是松江府敢直接將南洋寶鈔一併兌換的根本原因。

只要陛下發的鈔,所有人都認可。

皇帝的每一個舉動,都是萬眾矚目、億萬瞻仰,皇親國戚都不能破壞寶鈔發行,這一政治正確建立後,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大明寶鈔。

紙鈔,從頭到尾都是信譽,大明沒幾個人真的見過通和宮金庫裡的黃金,其實也沒多少人真的關切,陛下到底收儲了多少黃金,有沒有,有多少,都不影響寶鈔的發行。

張學顏這番話裡還有深層的含義,當下停發寶鈔,反而是對寶鈔信譽的破壞。

朝廷的政令就像是下山的馬車,一旦開始,就沒有停下的可能了,要麼車毀人亡,要麼平穩下山,準備攀爬下一座高山,中途停止,才是把國事當兒戲。

就連最難的還田令,雖然緩慢,但也在堅定的執行。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一旦開始,哪裡還有中途停下的可能。

“容朕緩思。”朱翊鈞拿起了桌上的鉛筆寫寫畫畫。

黃金寶鈔的信譽基石是通和宮金庫,南洋通行寶鈔的基石是呂宋十二個銅鎮,黃金和赤銅,共同構築了寶鈔信譽,之所以沒有白銀,是因為大明貧銀,沒有足夠的銀礦。

理論上,兩個寶鈔總量沒有超發,黃金是真金,皇帝沒有撒下彌天大謊,真的在收儲黃金,赤銅源源不斷抵達松江府。

實際執行中,南洋寶鈔可以直接兌現銀幣,享受一致待遇,張學顏說破天去,就是超發了。

“陛下,臣以為,大司徒所言,頗有道理。”申時行左看看右看看,沒有廷臣願意說話,他站了出來。

作為全楚會館坐館黨魁,作為張黨話事人,作為首輔備選,在張居正不方便直接表態的時候,他要出來表態。

“哦?愛卿仔細說說。”朱翊鈞停下了筆,看著申時行,讓他詳細說說。

在文華殿廷議的時候,朱翊鈞是從來不會認為臣工在頂撞忤逆,很多架這裡吵了,下面具體負責執行的人,就不會打架了。

令出多門,就是讓基層執行人員打架,一件事,基層人員收到了四份指示,他聽誰的?最後的結果,就是他誰都不聽,自己執行自己的,因為沒人知道,到底誰的指示才是對的。

作為治人者君子,作為上位者,最基本的道德操守,就是不折騰下面基層執行人員。

雖然文華殿廷議是因為許多微妙平衡,才能順利執行的草臺班子,但也比之前,令出多門,要強太多了。

“陛下,寶鈔是可以超發的。”申時行侃侃而談,從另外一個角度闡述了自己的看法,申時行說了很多很多,歸根到底,其主旨就一個:

超發了,又如何?

皇帝和戶部,都走入了一個怪圈,總是圍繞著到底是否超發討論,而申時行跳了出來,他認為,超發也沒關係。

申時行認為,寶鈔基石的確是陛下的信譽,更是大明的軍力、土地、糧食、白銀、黃銅、煤炭、棉布、馳道、海權,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看,大明寶鈔的發行量,其實根本不夠。

申時行出了這個頭兒,站了出來說了自己的看法,很快,其他廷臣們都陳述了自己的看法。

除了申時行提出的錨定物不僅僅是信譽之外,主要有三個意見。

第一,寶鈔的流動性高於銀幣和銅錢,是最好的交易媒介,一般等價物。

大家拿到寶鈔,第一時間都是拿去交易,而不是留在手裡,如果想要儲蓄的話,黃金白銀更加合適,而非寶鈔,這就造成了寶鈔流動性最強的特徵,停發造成的經濟停滯,是大明很難接受的。

第二,寶鈔停發收回,會讓大明立刻馬上陷入錢荒的狀態,這些年,隨著大明在海上和西班牙的矛盾加深,白銀流入減少,寶鈔就是補充流動性的最強工具,錢荒會嚴重削減萬民對萬曆維新的信心。

人們思考政治,從來不是從腦子出發,而是從腸胃出發,一旦腸胃受損,萬民一力,就有了分歧。

第三,停發寶鈔,要停就一定是都停,也就是說,南洋寶鈔也要停發。

南洋就會貨幣不足,南洋可不是大明腹地,大明腹地勒一勒褲腰帶,緊巴巴的過幾年,也沒什麼關係,畢竟皇威正盛,一點小挫折很容易就忍過去了,畢竟過去都是這麼苦過來的,可是南洋呢?

一旦大明停發了寶鈔,大明在南洋的呂宋總督府、舊港總督府、元緒群島,就會陷入統治危機。

不能片面看待問題,而是考慮全盤影響,這是陛下做決策必須要考慮到的問題。

“諸位愛卿所言都有道理。”朱翊鈞等到廷臣們各抒己見後,才略顯無奈的說道:“但這麼超發下去,五年後,寶鈔就會跟費利佩的金債券一樣,轟然倒塌了。”

“朕就是看到了這個局面,才拿出了壯士斷腕的決心,防止寶鈔和金債券一樣,弄得一地雞毛。”

朝臣們說的問題,朱翊鈞在第二思的時候就想到了,甚至他想的更多。

大明停發寶鈔,就要更加依賴海外白銀輸入,代表著大明不得不在東太商盟,對墨西哥和秘魯總督府讓利,讓他們把更多的白銀送到大明。補充抽掉的流動性。

朱翊鈞已經不是十歲小孩了,寶鈔的確是茲事體大,牽一髮而動全身,他捨得壯士斷腕,大臣們不認同。

實際寶鈔發行過程中,超發的槓桿真的太大了,金債券在七倍超發這個臨界點,一共破產了三次,最終費利佩失去了所有的信譽。

大明跟西班牙體制不同,大明是無法承受寶鈔三次破產的。

為什麼朱翊鈞斷定會在五年內發生?這是當年王國光估計的。

理由非常的簡單,大明的貴金屬儲備不足,更加直接說,白銀不足。

這麼增發下去,大明寶鈔兌現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最終導致擠兌和信譽破產。

按照當年王國光在《寶鈔錨定疏》裡的論斷,一旦準備的貴金屬低於兩成,大明寶鈔就不可能挺過擠兌,而且這個貴金屬還不是黃金、赤銅,而是白銀,大明貨幣是銀本位貨幣。

流入大明的白銀是有數的,倭國銀山一年最多450萬銀,墨西哥總督府承諾了200萬銀,秘魯總督府承諾了450萬銀,環球貿易商隊一年為650萬銀,而絕洲銀礦,一年不足百萬,短時間內可以忽略不計。

流入大明的白銀一年只有1300萬到1700萬銀之間,根據王國光當初的計算,即便是最樂觀,大明最多流通1.45億貫寶鈔,朝廷就無法將紙鈔兌現了,這已經是最樂觀估計。

貧銀,就是大明的老大難,也不怪金山國會對墨西哥總督府三個銀山礦群,虎視眈眈了。

按照當下的一年1200萬貫的規模去計算,到了萬曆二十五年,就正好過了這個危險線。

“停發寶鈔,壓力給到了朝廷,朝廷得想盡辦法獲得白銀補充不足;不停發寶鈔,壓力給了萬民,一旦寶鈔崩塌,對百姓而言,就是天崩地裂了。”朱翊鈞更進一步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一旦寶鈔這座高樓塌了,相信朝廷的百姓,多年積蓄全部毀於一旦,會造成極大的震盪,是真正的國失大信,人心啟疑。

這也是自洪武之後,再沒有大明皇帝膽敢輕易嘗試推行寶鈔的原因,其代價和後果,連皇帝都無法承受。

政治,都是取捨,代價由朝廷承受和由萬民承受的取捨,朱翊鈞點明瞭根本矛盾所在。

“先生有何看法?”朱翊鈞看向了一直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裝糊塗的張居正,元輔自始至終一直沒有表態。

“陛下,臣覺得陛下考慮的對,臣也覺得,大臣們考慮的也沒錯,這聽了半天,臣覺得都對,臣真的是老了,有些糊塗了。”張居正聽聞陛下叫他,像是剛回過神來一樣,趕忙出班俯首說道。

張居正是裝糊塗,不是真糊塗,他說了一段看起來模糊的話,但其實態度也很明顯了,在皇帝需要他支援的時候,他這麼閃爍其辭,其實就是態度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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