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認同停發,不認同將錢荒的壓力,完全壓在朝廷的頭上。
他更加認可申時行的看法,寶鈔這東西,不完全跟貴金屬徹底綁死,可以錨定在更多的、更具體的軍力、土地、糧食等等之上,也就是大明國力之上。
張居正其實想說:只要能買到柴米油鹽肉蔬等物,連精紡毛呢都可以當貨幣用,萬曆維新以前,行賄都用鹽引,開中鹽法都敗壞了,鹽引能照樣當錢用,因為鹽引真的能換到鹽。
貨幣問題,有的時候不能僅僅看貨幣本身,而是看經濟,只要大明還在從海外獲取源源不斷的原料、豐厚的利潤,大明寶鈔就絕對不會崩潰。
陛下有點過於在乎白銀了。
“行,今年就照例發行吧,但是這五年內,不能再額外超發了。”朱翊鈞聽明白了張居正的意思,也沒端著,最終同意了大臣所請,他收回了成命,繼續發行寶鈔。
不就是一年1200萬貫嗎?發!
要麼不發,要麼照舊,這件事是不能折中的,朱翊鈞選擇照舊,是因為大臣們沒有一個支援,他就是強壓下去,也是很難推動。
“陛下聖明。”群臣再拜齊聲說道,各自歸班。
朱翊鈞其實想清楚了,哪怕是黃金寶鈔,真的學了金債券破產了,損失的更多的是他這個皇帝本人的信譽,而非朝廷,朱翊鈞之所以這麼認了,是他的信譽的確堅挺,承受得起寶鈔破產的衝擊。
而且,情況並不一定會惡劣到金債券那種地步。
畢竟大明寶鈔的錨定物不只是黃金,還有貨物,和金債券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朱翊鈞擔心的問題,並不是一定會發生。
甚至只要皇帝、朝廷們能做到,不再進一步超發,朱翊鈞所擔心的爆雷問題,發生的可能比較小,萬曆維新越成功,發生的可能就越小。
不想讓黃金寶鈔這個天雷炸了,把大明炸的四分五裂,那隻能一鼓作氣、一以貫之的走下去,讓大明再次偉大,讓大明持續偉大。
“陛下,順天府丞楊俊民在薊州破獲了一起邪祟案,是白蓮教聞香堂,抓捕了若干教眾,這裡面比較特殊的是,他們供奉的畫像,是…陛下的畫像。”刑部左侍郎張國彥出班奏聞了一件事。
張國彥說的時候,自己都有點繃不住,這些教徒,好大的膽子。
邪祟案,一般不會直達天聽,但這個案子特殊在,皇帝陛下的畫像被供奉了起來,這就讓刑部上下如臨大敵,仔細稽查清楚了緣由。
白蓮教的主張是:教中所獲資財、悉以均分;有患相救,有難相死,不持一錢可週行天下;等平均、互相助。
陛下進行還田,不就是在等平均互相助嗎?所以這個聞香堂,就掛起了皇帝的畫像供奉,聞香堂多數都是北方農戶,而這些農戶給皇帝上香,祈求大明還田令,能夠早日在北方推行。
宗教和政治不分家,在人類歷史多數時間裡,宗教和政治,更像是一體兩面,誰都離不開誰。
當等平均、互相助這件事,皇帝真的在做的時候,那自然有人供奉祭拜。
朱翊鈞看到了那副畫像,被兩個小黃門拿在手裡。
畫的非常像,草原上有很多聖天子的畫像,顯然這聞香堂供奉的畫像,可以肯定是臨摹的草原聖天子畫像,只不過又結合了真武大帝轉世的故事,進行了進一步的藝術加工。
只見畫像之中,皇帝頭頂圓光輪,身著玄袍、金甲玉帶,仗劍怒目、腳踩龜蛇、披髮跣足,形象極其威猛。
“邪祟供奉朕的畫像也不是免死金牌,該剿就剿,拿出朕的畫像,也不能做護身符,擋箭牌。”朱翊鈞看著張國彥給了指示,就是畫像在剿滅邪祟的過程中,出現了什麼問題,也不是軍兵、弓兵、衙役的過錯。
這個聞香堂,朱翊鈞也有所耳聞,他們供奉皇帝的理由,可不是真心認同皇帝的新政,而是搞一個無法攻擊,讓剿滅邪祟的衙役十分為難的擋箭牌。
朱翊鈞壓根不在乎這個,該怎麼剿就怎麼剿。
白蓮教的理念都不錯,但能做到的教眾極少,坑蒙拐騙偷,一樣不少,仁宗年間,曾經恢復過其正教身份,但很快,就再次被列為了邪祟。
“陛下,臣請南北兩稽稅院,各府縣稽稅房,對所有勢要豪右、鄉賢縉紳之家進行稽稅調查。”張居正見其他人說完了,他站了出來,請命調動稽稅院稽稅。
說是稽稅,其實是查賬,就是在施壓,在擴大打擊貪腐的範圍。
張居正一個大調查下去,搞得人人風聲鶴唳,而現在張居正的大調查,正在從張黨擴大到大明全體官僚。
王篆這個張門第一鷹犬躲不過大調查,那張黨其他門人就必然要人人過關,連張黨都要被嚴加調查,更遑論不是張黨的百官了。
不是隨便一個鄉下小地主,都能被稱之為鄉賢縉紳的。
鄉賢縉紳是要有一定規模,要滿足三個條件,第一縣城置業;第二,家中必須要有童生,或有家人在縣衙任職,也就是縣學和衙門裡有人;第三,家丁、奴僕、家人超過三十人。
張居正請命對稅務稽查就是查賬、查稅,一些個說不清道不明,又沒有納稅的銀錢來往,就必須要說清楚了,託庇於官員逃避的稅賦,就必須如數繳納了,否則稽稅院一張催繳單,就是一張催命符。
稽稅院的確不能反腐,但稽稅院可以催逼官、商之間的勾當破產。
“先生,朕倒是覺得不至於如此嚴苛。”朱翊鈞想了想,還是勸了一句,張居正變得越來越固執了,朱翊鈞也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勸張居正仁恕。
“陛下,開弓沒有回頭箭。”張居正當然也知道自己這次下手確實有點狠,但他這個不是很乾淨的元輔,既然要反腐抓貪,那就要做到底。
“戚帥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戚繼光問道。
反腐司名義上最高官員是戚繼光,是陸光祖請了大將軍坐鎮反腐司,這當然要問問戚繼光的意見,大將軍反腐,可謂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但請不出大將軍,陸光祖根本沒那個膽子籌措反腐司成立,還沒成立,他就要死於背後中十八槍的自殺了。
在大明反腐,腦袋要別在褲腰帶上才能幹,看看徐成楚都被逼成什麼樣了,連拜年都不能來回走動,生怕落人口實。
戚繼光倒是沒有拒絕,反而乾的有聲有色,而且一些十分擅長蒐集情報的墩臺遠侯、斥候、海防巡檢,都加入了反腐司反腐。
戚繼光當然能鎮得住,當別人想要指責你有造反嫌疑的時候,你最好真的有造反的能力,這樣一來,就沒人指責你要造反了,反而是生怕把你逼反了。
大明科道言官,早在萬曆九年戚繼光封奉國公之後,就沒人敢對戚繼光齜牙哈氣了。
“陛下,稽稅院成立十七年,臣以為也該對稽稅院上下,仔細過一遍篩子,稽稅院畢竟事涉大明財稅,以前,稽稅院隸屬於南北鎮撫司,無人可以稽查,現在反腐司也隸屬於南北鎮撫司,互相監察。”戚繼光出班,說了一個被大臣故意忽視了很久的問題。
誰來監督稽稅院?
這是一個自萬曆二年稽稅緹騎出現、萬曆五年稽稅院正式成立之後,所有人都在刻意迴避的問題。
沒有司法、暗殺、拘禁、私刑的稽稅院,依舊是個特務部門,稽稅院依舊是特務政治的一部分。
王國光有次跟皇帝談到了稽稅院各級經費的問題,皇帝告訴過王國光一個觸目驚心的答案。
稽稅緹騎們不僅倒買倒賣各種機密,庇護不法,還對鉅商富賈、勢要豪右進行敲詐勒索,只要抓住一個把柄就是開出一個富礦來。
更有甚者,開設私市,走私販私,甚至呂宋還出過兩次稽稅緹騎聯合海防巡檢,販賣煙土阿片的大案來。(547章)
稽稅院兇名在外,朱翊鈞不是不知道問題,之所以皇帝大臣全都忽略,是因為之前,大明遮奢戶們普遍都不交稅賦,所以必須要建立稽稅院進行武力催逼。
即便是有稽稅緹騎、鎮守太監、主事文官的三方互相節制,但缺少監察的稽稅衙門,免不了會有蛇鼠一窩、沆瀣一氣的事情發生,有,但不是很多,因為皇帝陛下可以容忍有節制的貪婪,無法容忍背叛。
稽稅院是不正之法,唯有明君聖主才能督領,和密疏制度一樣,都是術,而且是邪術。
同樣隸屬於南北鎮撫司的反腐司成立,可以對稽稅院進行監察了,當然反腐司的主要任務,還是重壓反腐,遏制大明整體的貪腐規模。
“那就讓稽稅院,進行一次全面的稽稅調查。”大明皇帝朱翊鈞聽聞戚繼光所言,認可了戚繼光的建議,再次毫無保留的支援了張居正的行動。
稽稅院對大明鄉賢縉紳以上進行全面稽稅調查,同樣對稽稅院進行內部清查,清理內部蛀蟲,讓稽稅院能夠長久維持下去,而不是被當成朝廷聚斂興利的典型,在謾罵聲中毀滅。
張居正聽聞,再拜俯首說道:“謝陛下隆恩。”
曾省吾出班說道:“陛下,四川總兵江安伯劉綎,遣使者參將郭成、王之翰等人,至播州海龍屯見楊應龍,勸其赴渝參加會勘,莫要自誤。”
“楊應龍聽聞江安伯回到了四川,驚懼不安,再加上,江安伯作保,只要楊應龍赴渝會勘,前事不論力保其性命無礙,楊應龍終於答應,前往重慶府會勘。”
“不料,這楊應龍的長子楊朝棟,不滿楊應龍妥協,率兵追殺使者郭成、王之翰等人至婁山關,郭成率兵奮力反擊,才擊退此獠,在婁山關殺敵一百二十七人。”
劉綎回到四川成都,是回大明休整,順便震懾楊應龍,派了使者,做了保證,楊應龍答應的好好的,等到郭成返回途中,楊應龍的兒子突然追殺而至。
即便是猝不及防,即便是以少打多,還是郭成打贏了,火器這種東西,佔據有利地形,幾乎是無敵的存在。
“此次追殺,究竟是楊應龍父子真的反目,還是演一出好戲拖延時間,都不重要了,朕給了他兩次機會了。”
“下旨江安伯劉綎,佩徵南將軍印,總領平播之戰,雲貴川黔四地,聽劉將軍號令,八路並進,進剿播州。”
“梁夢龍聽令,持尚方寶劍,即刻啟程前往成都,總督雲貴川黔四地軍務,主持平播戰事。”朱翊鈞聽完奏聞,下了明確命令。
梁夢龍出班,接過了御賜聖旨、印綬、尚方寶劍等,再拜說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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