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1010章 無血義,無上恩

張居正為首的大臣,和皇帝關於寶鈔發行上,產生了分歧,這個分歧,最後以皇帝妥協繼續發行寶鈔告終。

分歧的表象是皇帝認為超發了,大臣們認為沒有,但分歧的根本,還是寶鈔的錨定物。

皇帝看貨幣問題只看貨幣本身,只看白銀流入,這沒問題,皇帝要對自己發行的寶鈔負責;

大臣們看貨幣問題不看貨幣本身,不只是看白銀,也沒問題,大臣要對國朝整體發展負責。

最終朱翊鈞還是向整體發展屈服了,即便是五年後,大明寶鈔這顆雷真的炸了,沒有足量的白銀兌現寶鈔,引發了信任危機,朱翊鈞也做好了準備,屆時,只能搶墨西哥的三大銀礦群了。

再苦一苦夷人,罵名他朱翊鈞這個皇帝來擔!

這次廷議的第二個核心問題,就是張居正擴大了大調查的範圍,本身元輔對張黨清黨,目的就是對大明官僚整體進行一次大清查,想搞好吏治說複雜千頭萬緒,說簡單,其實就是新陳代謝。

一旦官場死水一潭,再好的制度,都無法執行。

這種新陳代謝,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新人換舊人,還有新思想換舊思想,還抱著過去門生故吏、座師那套沉痾不放,就要被淘汰,換上新一代認可循吏,做得多、升得快走得遠的新官吏。

物質是思想的載體,新人換舊人,思想也就換了,慢慢的官場的風氣也就變了,當然,善惡的標準都能隨著時光改變,思想的對錯也會改變。

或許張居正百年之後,循吏就變成錯的,門生故吏就變成對了。

張居正每一次出手,都是目的性極強,而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三月末的這次廷議,第三個核心問題,八路齊頭並進、二十四萬大軍平播州,這事朝廷已經忍了一年了!要不是為了西南征東籲的大業,朱翊鈞甚至不願意給楊應龍這兩次機會。

之所以要如此聲勢,是因為戚繼光跟皇帝講過一個博弈的基本邏輯,大象和老鼠繞圈圈,一不小心就會崴腳。

所以不要跟老鼠繞圈圈,要打,就直接打死。

廷議結束後,曾省吾離開文華殿的時候,和梁夢龍說了很久的話,梁夢龍要出發前往成都,曾省吾有著豐富的平九絲經驗,反覆提醒梁夢龍,絕對不要有任何的心慈手軟,如果不知道該不該做,就聽劉綎將軍的。

江安伯劉顯、劉綎父子,在川征戰多年,這些個世襲土酋但凡有一點動作,劉綎都知道他們打的什麼歪主意。

比如這次羅成、王之翰作為使者前往海龍屯,楊應龍兒子楊朝棟跑出來追殺,劉綎就料死了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事先安排了人接應。

劉綎知道,這些世襲土酋會演這麼一出‘父子反目’,或者手下或者兒子,做成了自然沒有反目,做不成兒子就能推出去頂罪。

曾省吾低聲說道:“這次被追殺,在婁山關反殺賊寇的參將郭成,此人極為驍勇,彼時都掌蠻賊酋阿大,親自鎮守九絲城,九絲城立於懸崖峭壁,頗為陡峭,郭成率眾翻山垂索,滑落城中,破雞冠堡、再破九絲,生擒賊酋阿大。”

梁夢龍這才瞭然,低聲說道:“原來如此勇猛,也怪不得那楊朝棟,只能鎩羽而歸。”

“還有,十萬大山的熟苗生苗,十分難纏,大軍進剿,賊人多散入山林,等大軍離去,賊人再聚,當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剿,靡費鉅萬,不剿,西南永無寧日,進退兩難。”

“所以,朝廷、地方衙司,總是懶得對他們多加理會。”曾省吾對梁夢龍普及了下這些西南蠻夷的難纏。

大軍去了,他們跑的無影無蹤,那些個賊酋佔據了險要之地,海龍屯就是高一百多丈,只有一條上山路的險要之地,易守難攻,大軍走了,他們再次聚集。

搞得朝廷和地方衙門,對這些土酋要求不高,安穩點,朝廷不會為難,這個楊應龍顯然不安穩,甚至還要四處出擊,那就留不得他了。

“還請大司馬教我。”梁夢龍趕忙說道。

“諸葛武侯曾以銅鼓鎮蠻疆,鼓失,則蠻運終。”

“這一條在東籲都適用,這些世襲土司,誰的銅鼓多,誰就強,誰有銅鼓,誰就是世襲土司,這東西就跟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璽一樣,是天授正統的象徵。”曾省吾告訴了梁夢龍此戰最為關鍵之處。

楊應龍、楊朝棟這些逆賊的人頭不重要,把鼓盡數奪走,這播州世襲的土司,就煙消雲散了,哪怕楊應龍僥倖活了下來,他沒有銅鼓,也沒有人認可他了。

這諸葛銅鼓,在西南就象徵著天命,而且很難偽造。

“此鼓在西南價值不菲,鼓聲宏者為上,可易千牛,次者七八百,得鼓二三,便可僭號稱王。擂鼓山顛,群蠻畢集。”曾省吾詳細的介紹了下諸葛鼓的樣式。

銅鼓高二尺許,徑一尺八寸,分胴、腰、足,鼓面微出沿,鼓壁較薄,胴部微隆,腰收縮,足部外擴如喇叭口。

鼓面中心飾淺浮雕十二芒太陽紋,鼓面和鼓身各有三道比較寬的主要暈圈,由雲雷紋、希紋、鷺鳥紋等紋飾組成,這種花紋極為繁瑣的銅器,生苗熟苗都無法自制。

“謝大司馬教誨。”梁夢龍明白了此戰的關鍵,用戰爭論去解釋的話,這銅鼓是人心所在,就是敵人抵抗意志的具現,大軍開進,重要的就是把這些鼓拿走,殺掉賊酋死硬,沒有鼓,這些賊人就無法聚集,播州之戰才可以徹底平定。

“兵部有實物,你去看看再前往四川。”曾省吾平九絲一共得了九十三面銅鼓,其中最好的一面送到了內帑寶庫,兵部有三面諸葛銅鼓,梁夢龍有了實物參考,就不會放過了。

這都是曾省吾當年平九絲的經驗,都傳授給了梁夢龍。

朱翊鈞在廷議之後,留下了元輔張居正,次輔凌雲翼和大將軍戚繼光,一起到了通和宮御書房議事,主要還是議論平定播州戎事。

“此戰真的不需要派京營銳卒前往四川嗎?”朱翊鈞詢問戚繼光的意見,西南二十四萬漢軍,八路並進,朱翊鈞生怕互相掣肘,反而鬧出笑話來。

京營銳卒壓陣,就是鬧出笑話,也有兜底的手段。

“陛下,派了反而適得其反,臣以為不必。”戚繼光給了明確的答案,他知道陛下不通軍務,這麼想非常正常。

戚繼光詳細解釋了下為何會適得其反,派了京營前往四川,京營和地方漢軍,不是一個指揮系統,更加難以協調,爭功就成為了必然,反倒是製造一大堆不必要的麻煩。

戚繼光面色複雜的說道:“若是三個月就打完了,也還好,一旦經年累月,京營銳卒恐怕會和地方漢軍打起來,等同於朝廷軍隊左手打右手,反而給楊應龍看了笑話去。”

“會打起來?”朱翊鈞極為驚訝的說道。

“會。”戚繼光搖頭說道:“一定會。”

“入朝平倭,大明京營三萬,就和遼東軍四萬,發生過沖突,而且不止一次,最多的一次,京營銳卒四百人和遼東軍四百人打起來,一人捱了二十軍棍,彼此仍然憤憤不平。”

“這不稀奇,北宋時候,有五路伐夏,也是類似的事情發生,本來碾壓之勢,生生吃了敗仗。”

派京營壓陣看起來是兜底,其實是胡鬧。

時間稍微長點,京營覺得自己是京師來的,一定會指手畫腳,地方軍自然不服氣,就會暗中給京營下絆子,也不用平播州了,光內訌去吧。

而且這京營和地方軍發生衝突,京營還會吃虧,為了不被軍法處置,但凡是打起來,都是赤手空拳的打,械鬥會被視為譁營,是要砍頭的,赤手空拳打鬥,就只講血勇之氣了,不那麼講配合協調。

京營四百人和遼東軍四百人赤手空拳,遼東軍人高馬大,京營銳卒不遑多讓,最後就打了個平手,遼東軍私下裡看到銳卒還會說,吃了那麼多餉銀,也不過爾爾!

行伍之間最容易鬥氣,京營銳卒那叫一個氣,又沒處撒,最後都撒到了倭寇身上。

“如此。”朱翊鈞啞然,他從不插手具體指揮,但凡是他插手了,這些年,大明軍絕對不會贏得如此輕鬆!

張居正和凌雲翼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是有些心有餘悸,他們也是比較支援派出京營壓陣的,但現在戚繼光一解釋,他們才知道,原來不能派,怪不得之前大司馬曾省吾,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曾省吾反覆強調,西南漢軍可信,不僅是可以信任他們不會擁兵自重,更可以信任他們可以打贏,不要畫蛇添足反成害了。

誰跟你蠻夷是老鄉?即便是大明王化雲南兩百年,這種想法,在漢軍中仍然十分普遍。

八路齊頭並進,二十四萬漢軍,其中七路主要負責壓陣和武裝巡遊,震懾土司,主力只有劉綎一支三萬,如果力有未逮,才會從其他幾路吸納軍兵補充,增加兵力。

這次平播之戰,更多的是耀武揚威,為東籲開拓,贏下穩定的後方。

“戚帥,朕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戚帥在最新一篇的戰爭論中說:無血義則無上恩,故此興文匽武,此何意?”朱翊鈞見正事說完了,說起了他最近讀戰爭論的疑惑。

他對血義一詞,不是特別的明白。

“血義。”戚繼光有些猶豫的重複了一遍這個詞,他之所以語焉不詳,其實就是不想說的那麼清楚,雖然只有兩個字,但非常的沉重。

戚繼光的臉色有些凝重的說道:“陛下賞罰分明,但其實這戰爭的功勞,多數都是由將帥領走了,軍兵領的不多,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光是敵人的遺骸,還有自己一方軍兵的犧牲。”

“臣的副將陳大成,一生殺敵無數,其勇武、其才智,決不遜於臣,但臣做了奉國公,他仍然是臣的副將,現今已經垂垂老矣,再無衝殺的機會了。”

陳大成若是聽到,一定會指著自己,一臉的問號。

陳大成有自知之明,他就不是將軍那塊料兒,他曾經做過薊州總兵,後來發現各種事根本處理不過來。

這番話是戚繼光自謙,但其實戚繼光說的是軍功分配的問題,打仗,大部分的軍功都是軍將們拿走了,庶弁將吃了點骨頭,軍兵們喝了點湯。

但即便如此,這口湯也很有油水了。

血義戚繼光解釋的非常清楚,在軍隊中佔據了統治地位的將帥們,軍兵不抵背殺敵,就沒有情誼,將帥就不會把軍兵當人看,這才會有剋扣軍餉、奴役軍兵等事發生。

長期沒有戰事,將領們哪裡還能清楚的感受到,是軍兵士卒用血肉性命,在供養他們?怎麼可能厚待軍兵士卒?

承平日久,武備不興,可不僅僅是武器裝備,還有人心,還有組織度,驟逢大戰,將不知兵,兵不信將,打起來可不就是一輸再輸,一潰千里?

這就是無血義,無上恩。

戚繼光無奈的說道:“陛下,眼下大明就變成了以前,大明軍容耀天威,四夷俯首莫敢不臣,大明軍無用武之地,不打仗,就沒有血義,興文匽武成為必然。”

興文匽武,不僅僅是士大夫搞出來的一種風力輿論,更是一種長期沒有戰爭,軍隊戰鬥力自然衰亡的必然。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