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州楊應龍,朕已經給了他一次機會,下旨讓他去貴州巡撫葉夢熊處會勘,讓他安穩一點,不要在大明對外攻伐之時胡作非為。”朱翊鈞聽聞曾省吾的奏聞,語氣不善的說道。
之前,皇帝已經展現了自己的寬容,為了西南對東籲征伐的大局考慮,先安撫楊應龍。
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
但楊應龍非但不給皇帝面子,不僅不肯到貴州府會勘,還拒絕了大明派遣的流官。
“陛下,無論如何,楊應龍還沒有打算撕破臉,沒有將這些流官殺害,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如果楊應龍還是知錯不改,就以雷霆之勢剿滅,以防影響西南攻略大局。”
“陛下曾言,外戰則緩,內戰則速。”大宗伯沈鯉站了出來,當了這個和事佬。
楊應龍有不臣之心,此事也不是一天兩天,大明朝廷、雲貴川地方官吏,對此也是心知肚明。
決策必然要有取捨,顯然,在沈鯉看來,對東籲繼續尺進寸取,比把漢兵撤回來,揍楊應龍一頓更加重要。
楊應龍,啥時候都能揍,東籲出個莽應裡這樣的蠢貨,可不多見,大明好不容易佔了理,那就要往死裡揍東籲,最好給雲南打出個出海口來。
沈鯉的意思也不是不揍,是等準備更加充分再揍,不打則罷了,要打就一次直接打死。
外戰要慢,內戰要快。
朱翊鈞稍加斟酌後,開口說道:“大宗伯所言有理,朕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朕做事素來是再一再二不再三,朕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第二次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了,下旨播州,令其自縛赴渝(重慶府)受審,依法當斬,朕可下旨寬宥一二,仍不失為播州土司。”
朱翊鈞給了第二次機會,這次的機會,是讓楊應龍自己把自己綁了,自己去重慶府接受會勘,寬宥他之前的罪行,就是皇帝的皇恩浩蕩了。
這個條件,比第一次差得太多。
“陛下寬仁,乃國朝萬幸,奈何司酋不體天心,不明陛下昭德之志,反而會得寸進尺,得隴望蜀。”曾省吾趕忙提醒陛下,這些個土司世酋,聽不懂這些道理的,他們不知道感念聖上天恩,只會覺得皇帝慫了。
朱翊鈞立刻說道:“再忤逆,鎮殺之。”
“臣遵旨。”曾省吾等的就是這句話,他太清楚西南這些土司世酋們的想法了,和當初平九絲、剿滅都掌蠻的流程幾乎一模一樣,連時間都沒有太多的區別。
反覆上嘴臉,只能重拳出擊,就能安穩二三十年。
萬曆元年平九絲的故事,到現在已經十九年了,當年事,已經被這些土司世酋忘記了。
只不過這一次,略微有些麻煩的地方在於川中漢兵都在東籲作戰,川中空虛,要鎮殺楊應龍,就需要好生謀劃一番。
“陛下,臣請聖旨,修繕武侯祠。”曾省吾思慮了一番,把準備好的說辭,奏聞聖上。
修武侯祠,就是聚攏人心。
朝廷遠在數千裡之外,對武侯諸葛亮,在川中的凝聚力,多少有點低估,修繕武侯祠,就是一個非常明確的要打仗的訊號了。
諸葛亮在川蜀地位崇高,就是諸葛亮不成器的兒子諸葛瞻,也在合祀祠內。
諸葛瞻辜負了川中萬民對他的期許,沒有攔住鄧艾滅蜀漢,但他死不旋踵,為國死難,以身殉國,還是贏得了川中萬民的尊重。
“善。”朱翊鈞想了想問道:“是否要出動京營?”
“臣以為暫且不用,北兵不善山野叢林之戰。”曾省吾回答道,京營是北兵為主,擅長大規模兵團作戰,跑到西南鑽山林,有點大材小用了,不如川中漢軍。
哪怕川中空虛,一個楊應龍,萬餘人的漢兵,就足夠摧枯拉朽的把楊應龍碾死了。
“那就由大司徒督辦此務,需要什麼,就跟著朕說,最重要的是贏,贏了之後再說其他。”朱翊鈞對西南不太瞭解,他最遠也就是去過浙江義烏,還是聽曾省吾的比較好。
“謝陛下隆恩。”曾省吾再拜,俯首領命。
第一批給川中漢軍換裝的新式火器,已經運抵成都,有這批火器,完全能夠把楊應龍引以為傲的海龍衛,夷為平地了。
曾省吾是兵部尚書,他深知大明新式火器的厲害,內銅外鐵、鑄鍛一體、床削鑽鏜的新式火炮,一斤火藥發揮的威能,是過去的三十六倍,這絕不是誇張的說法,而是經過了長期度數旁通測算的結果。
就單單顆粒火藥對火器的增幅威力,就有二十餘倍。
大明正在步入全火器時代,排隊槍斃戰術,正在快速從京營、水師向邊軍推廣。
時代,真的變了。
曾省吾歸班,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發現陛下不懂馭下之術。
哪有下面臣子,還沒請求,皇帝就做出了缺什麼就說話的承諾?這根本是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把功勞推給臣工。
曾省吾又覺得,這種開誠佈公、坦坦蕩蕩的做法,才是明君聖主應有的姿態,得到陛下的許諾,曾省吾就可以放心大膽的做事了,把當年對都掌蠻做的事,再做一遍就好了。
“陛下,臣奏聞海漕之務。”吏部尚書梁夢龍,一直活在張居正影子裡的弟子,出班奏聞海漕之事。
梁夢龍在萬曆九年回京做了兵部左侍郎,同年張居正開始完全還政,作為首輔,他開始切割吏部事務,萬曆十二年,梁夢龍由兵部轉吏部做了吏部尚書,被人稱之為影子尚書。
因為梁夢龍幾乎事事都聽從恩師張居正的吩咐,梁夢龍這十幾年,就幹了一件事,大明海漕。
梁夢龍用了足足半個小時辰的時間,詳細彙報了大明海漕的發展過程,制度的變遷,時至今日,他可以問心無愧的說一句,大明海漕已然大成功,成為了大明繼京杭大運河之後的第二根南北溝通的大動脈。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朱翊鈞和大臣們一起聽取了梁夢龍的彙報之後,由衷的讚歎道:“梁愛卿,實乃大明幹臣也。”
“朕尤記萬曆二年,梁卿面聖,言海漕之事,不攻腠理則血脈,不攻血脈則胃腸,誠亦利便哉。”
這句話是梁夢龍的原話,也是他對海漕孜孜不倦追求的原因,是一句醫理,他在給大明看病。
大明病了,尤其是京杭大運河這條大動脈,經過了兩百年的執行,已經不堪重負,同時,河漕上爬滿了吸血的蠹蟲,就這麼一根大動脈,如果不醫好,大明離死不遠了。
經過了十九年的海漕制度的建設,京杭大運河這條大動脈疏通了。
海漕試運,釋放了河漕的運力,運河經濟帶已經形成,兩岸燈火通明,晝夜不息,迸發出了極大的經濟活力,地方衙門也有動力、有銀子去疏浚河流。
兩根溝通南北的大動脈,河漕和海漕,形成了掎角之勢,左擊則右援,右擊則左援,互相補充補強,雙迴圈,讓大明南北在經濟上成為了一個整體。
“承蒙陛下謬讚,臣有《海運嚴考》呈送。”梁夢龍感謝了陛下的誇讚,呈送御前一本書。
海運嚴考,包含了:海道總圖、諮訪海道、試行海運、海道蠡測、海道捷徑、海道口岸、海道里數、海道日程、海道灣泊、海道通禁、海道限到、海防巡檢、水師海巡等等諸多內容,是大明海漕長期實踐的經驗合集。
朱翊鈞決定看完後,放到偏殿政字櫥窗去,永久儲存。
“看賞。”朱翊鈞揮手,示意馮保把早就準備好的紫微少宰星,賞賜給梁夢龍。
這是早就準備好的恩賞,甚至連梁夢龍的生平,都已經鐫刻在了金牌之上,巴掌大,一斤重,滿綠翡翠,另有三十六枚滿綠蛋面,傳家之寶。
朱翊鈞也不知道賞賜這位影子尚書些什麼東西好,梁夢龍寧願做影子尚書,也要把海漕做到極致,他甚至不想進步,只想把自己負責的事情做好。
他和潘季馴有著很多很多的相似,當初潘季馴完全可以在六部弄個工部尚書做做,但他一頭扎進了綏遠的沙丘之中,這一走就是十年,至今也沒有想要更進一步的想法。
梁夢龍、潘季馴仍然不是個例,在之前,還有陝西總督石茂華,明明可以回京做個明公,偏偏紮根西北,要把自己手頭的事兒做完。
這些人都是忠臣,忠於自己的內心、靈性。
沒什麼好賞賜的,那就給足夠傳家的寶物好了。
朱翊鈞從來不是一個口惠而不實,給臣工們畫大餅的君王,對於盡心做事的臣工,他願意力所能及的給足夠的功名利祿酬謝他們的忠誠。
梁夢龍看著面前的賞賜,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真的不是為了這份恩賞,才盡心做事,他就是想給大明看病,把大明治好,人在人間走一遭,總要留下些什麼,證明自己來過。
但這份恩賞他又不能推辭,也推辭不了,張居正和戚繼光攜手入宮推辭,都沒推掉。
“臣叩謝陛下隆恩浩蕩。”梁夢龍行了大禮,接受了皇帝的恩賞。
“那梁愛卿接受了朕的恩賞,朕還有一急務,請梁愛卿分憂。”朱翊鈞看向了曾省吾,才又轉過頭說道:“大司馬年事已高,精力難以為繼,此次對播州楊應龍用兵之事,梁愛卿幫大司馬協理此務。”
就像當初譚綸找了曾省吾做繼任者,曾省吾現在找到了梁夢龍,這次的任事,既是委派也是考驗,做好了,梁夢龍就從影子尚書,變成了國朝大司馬。
梁夢龍久經官場,聽明白了陛下的安排,再拜俯首說道:“臣遵旨。”
他在遼東打過仗,在做薊遼總督的時候,和戚繼光一起打過仗,他會騎馬,符合兵部尚書的所有要求。
朱翊鈞仔細盤算了下播州之事,至此才算是放心下來,戚繼光反覆告誡皇帝,動武之前,要先考慮輸了怎麼辦。
為了避免輸的局面,新式火器是一方面,委派重臣督辦是另外一方面,楊應龍應該死而無憾了,皇帝出動了新式火器和兩位國朝重臣來對付他。
楊應龍要感謝大明皇帝的重視,因為這樣,他會死的更快,更沒有痛苦。
廷議還在繼續,這個共議制,雖然仍然沒有脫離強人政治的草臺班子,但決策效率極高,扯頭髮的事情很少,大臣也都是快言快語,不繞彎子,不打機鋒,用最快的速度,處置著一件件國事。
不快不行,皇帝那頭兒,奏疏不過夜,效率高的出奇,廷議若是慢了,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再俯首,送皇帝離開了文華殿,四個小黃門將龍椅搬下了月臺,等明日廷議後,再進行升座。
凌雲翼有話要說,拉住了張居正,二人在文華殿下的丹陛廣場前,說起了悄悄話。
“陛下不善馭下之術,元輔之前講筵,可曾講授?”凌雲翼的語氣絕不是詰問,經過了上一次申時行被扛進文華殿之事,張居正的恭順之心,凌雲翼是真的看到了,真的很恭順,連弟子都很恭順。
“未曾。”張居正也是有些憂愁的說道:“不是我不講,是陛下不肯聽。”
現在張居正有些後悔,當初該教陛下一點馭人之術,他現在活著,他可以做,但他要是沒了,陛下不善此道,恐怕會吃很多虧。
“算了,陛下有陛下的考量,而且這也不是教就能教會的,有些虧,還是得自己吃。”凌雲翼思索了片刻,還是決定不做什麼了。
過了年陛下就三十了,三十而立,路畢竟要陛下親自去走。
“也是。”張居正放下了擔憂,和凌雲翼又聊了許久關於遷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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