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奇洛特的信仰被完全擊潰,甚至整個人都不太正常了,緹騎們不得不哄了他兩天,才讓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蘭奇洛特全部交代了,只求安穩死去,而不是被扔進地獄之中,被撒旦解刳。
是的,蘭奇洛特認為範無期根本就是撒旦,解刳院就是地獄。
範無期站在那些瓶瓶罐罐之前,興致勃勃的介紹那些標本,他是如何解刳、如何製造,如何防腐的,如果蘭奇洛特被送到了解刳院,範無期又會如何做等等。
撒旦和範無期一比,都顯得良善了起來。
狂信徒在面對這些大恐怖的時候,比常人更缺乏抵抗力,因為進了解刳院的大門,就證明地獄真的存在。
神國存不存在沒人知道,但地獄真的存在,這就徹底瓦解了蘭奇洛特的抵抗意志,他選擇了屈服,祈求大明皇帝不要把他送進解刳院裡,他可以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朝廷。
陳末終於把沒有疑點的案卷,呈送到了御前。
“黎牙實那些書信的原件,已經找到了,所以,黎牙實沒有參與到走私硝石到倭國的案子裡,能擺脫罪名是極好的,但蘭奇洛特給了黎牙實足足七十萬銀,這些銀子,要全部追回。”朱翊鈞首先對黎牙實進行了判罰。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非法所得,都要追回。
七十萬銀,足以掏空黎牙實的所有積蓄了,而且他以後,也再也不會有來自泰西的俸祿了,之前只是神拋棄了他,現在連他的國王也徹底拋棄了他。
蘭奇洛特交代了他為何要攀咬黎牙實,因為他就是黎牙實的狗鏈子,一旦黎牙實背叛了西班牙,那蘭奇洛特就要想方設法的弄死黎牙實,來懲罰這種背叛。
而對倭國販賣硝石,已經進行了足足八年,但前面一直不是很順利,即便是有船引,但依舊會遭受十分嚴密的審查,黎牙實提供的幫助,只能幫助到合法的貨物。
直到去年,蘭奇洛特賄賂了琉球群島那霸港的海防巡檢,硝石才順利打通了路徑。
也僅僅進行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大明就發現了端倪,甚至直達天聽。
“這兩個海防巡檢司的海防巡檢已經抓捕歸案,琉球是萬國海梁,那霸港隸屬於松江府,算是腹地,稽查最為嚴密,如果不是海防巡檢出現了問題,硝石是無論如何無法抵達倭國。”陳末作為主審表述了自己的意見。
陳末想了想說道:“陛下海防巡檢也是人,裡面也有好人,有壞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兩年也有幾個案子,查到了海防巡檢縱容阿片,在呂宋,在琉球,在大明。”
海防巡檢經過了數次篩選,遴選出了意志足夠堅定的人,可終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會犯錯的。
而且相比較海防巡檢的數量,算是個例。
“仔細查證,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過壞人,否則就是對好人的不公平,如果坐實這兩個海防巡檢司被腐蝕,按大明軍例處置。”朱翊鈞揉了揉眉心,做出了決策。
按大明軍例處置,通倭斬首,五代不得入公門,三代不得入伍。
“臣遵旨。”陳末俯首領命。
意志再堅定的戰士,也會被金錢、美色、奇珍異寶等等所蠱惑,朱翊鈞沒有因為海防巡檢而特別寬宥通倭之罪,因為這些海防巡檢更應該知道倭寇的危害。
“費利佩好膽,他既然販賣硝石給倭國,那就不能怪朕了。”朱翊鈞的手指在桌上敲動著,他簡單思索後,想到了辦法。
不是對等報復,大明要支援英格蘭,如果大明支援英格蘭,並且同樣輸送鋼鐵火羽給英格蘭,那大明不就成了西班牙這樣的蠻夷了嗎?朱翊鈞打算撬牆角。
他南巡到松江府的時候,接見了秘魯總督府的使者,達成了一個秘密協定,大明繼續供貨秘魯總督府,將貨物運送到利馬城明館,其他的事兒不必大明擔心,甚至連加稅前高昂的30%關稅,也降低到了13%,換取大明商品的供應。
這個秘密協定的達成,意味著利馬城會成為整個南美洲大明貨物的集散地,成為太平洋最耀眼的一顆明珠,就像葡萄牙的里斯本一樣迎來一次快速的發展。
朱翊鈞對著馮保說道:“下章鴻臚寺卿張超瑞,擬定太平洋航線出使使者,前往利馬城,邀請秘魯總督府總督來訪大明。”
“秘魯總督會來嗎?”馮保明白了陛下的打算,但總覺得讓秘魯總督府這麼明目張膽的投靠大明,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
雖然秘魯總督府和大明暗中勾勾搭搭,但這種明晃晃的背叛,秘魯總督怎麼可能會做?
暗地裡做點買賣和舉旗造反,完全是兩碼事。
“朕可以給秘魯提供安全。”朱翊鈞看向了堪輿圖說道:“這是現在費利佩給不了秘魯的東西。”
“陛下聖明。”馮保稍微想了想,明白了陛下的考量。
秘魯總督府之所以敢和大明暗中勾搭,逃避費利佩蠻橫無理的加稅,其根本原因是費利佩遠征英格蘭失利,無敵艦隊不再無敵,而且主力受到了重創。
因為西班牙和大明交惡,五桅過洋船這種主力戰艦,沉一艘就少一艘,無敵艦隊已經不能保證秘魯總督府的安全了。
無敵艦隊連西班牙本土的安全都保護不了。
秘魯總督府如果失去了來自本土的支援,無法維持自己的統治。
泰西殖民者在南美洲做的那些事兒,罪惡滔天,當地土著的反抗一波接著一波,從未斷絕,因為有著堅城和每年都會來的大帆船提供補給,殖民者才能以嚴酷的手段,繼續殘暴統治。
秘魯總督不想來也得來。
三十年的英西戰爭,西班牙最終在戰爭中獲勝,但也在戰爭中失去了海洋,在戰爭持續期間,西班牙的海外殖民地,或明或暗脫離了西班牙的殖民統治。
毫無疑問,皇帝遣使者前往秘魯利馬城,邀請秘魯總督府來到大明,在加速西班牙和殖民地之間的分裂。
西班牙的核心利益是日不落帝國,這是西班牙最重要的東西,就像大明天朝上國這個核心利益一樣的重要。
費利佩向倭國走私硝石,是旁支末梢,並不能損害大明核心利益,大明皇帝選擇了最殘酷的報復,對西班牙的日不落帝國重要構成因素殖民地,掏心掏肺。
秘魯總督來或者不來都沒關係,只要大明的使者到了利馬城,那懷疑的種子就會種下,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朱翊鈞處置了案子後,拿起了凌雲翼的兩本奏疏,這位回京救火的次輔,對大明未來的方向,有著自己的看法,他的第一本奏疏,寫的是加強火器禁令,阻止火器在民間的泛濫。
民間存在著大量的火器,畢竟這年頭,老虎還很多,野豬、棕熊傷人事件層出不窮。
在凌雲翼看來,縱容火器的泛濫,是朝廷的不作為,是暴政,絕非仁政,對火器的縱容,會成為朝廷對異見人士進行血腥鎮壓的萬能藉口。
普通人無論多麼手眼通天,在武器這件事上,相比較朝廷始終處於劣勢,可百姓一旦擁有了‘致命火力’,那就代表著他自動放棄了弱者身份,弱者身份是風力輿論和律法保護的絕對武器。
巡檢司弓兵、京營銳卒傷害了手無寸鐵的平民,這是多麼恐怖的字眼?
可是衙役在執法中擊斃了持有火銃男子,就立刻順耳了起來。
凌雲翼作為刑部堂上官,認為之前朝廷對火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禁令,無形中擴大了朝廷合理使用暴力的範圍。
凌雲翼也不打算立刻馬上完全禁絕火器,他認為要在百萬丁口以上的大都會,完成火器的禁令。
小農經濟在解體,人口在快速圍繞著產業進行集中,大都會的城市管理,是大明必須要面對的一座大山。
大都會的黑惡團伙,大規模火併的案子,這些年越發的頻繁,治安問題,是刑部的職權範圍。
要是過幾年,鬧出了幫會、暴亂攻破府衙的鬧劇來,大明這天朝上國,就成了個笑話。
朱翊鈞硃批了凌雲翼的第一本奏疏,以大明朝廷的執行力而言,想要完全禁絕州縣鄉野的火銃,根本就做不到,但在這些大都會,大明朝廷還是有能力做到的。
而凌雲翼第二本奏疏,則是關於官廠管理問題,從西山煤局和永定毛呢廠開始,周良寅主刀,對兩個大明最具代表性的官廠,清汰冗員。
王崇古的管理,人情味太濃了。
這種管理方式自然有好處,匠人們以廠為家,歸屬感強,生產積極性極高,但同樣也有弊端,這些弊端也非常致命,裙帶冗員、生產效率低下、無效生產、鋪張浪費、資材流失等等。
這種人情味濃郁的管理方式,不適合眼下官廠的快速擴張。
大明為了應對天變,第一期五年要營造五十個官廠,如此快速擴張的情況,還使用人情管理,恐怕會脫離朝廷的掌控。
“人不患寡患不均啊,官廠的問題確實非常嚴重,已經切實影響到生產了。”朱翊鈞看完了奏疏,匠人們的怨氣很大。
一個班二十個住坐工匠的額員,只有十五個人上班,剩下五個人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長期缺勤,而且這十五個住坐工匠裡,還有五六個是代班。
代班就是住坐工匠不上工,從外面花費不到一半的工薪僱人到官廠上工。
住坐工匠是熟練工匠,而這些代班小工,基本都是學徒,這已經影響到了生產。
除了因故長期缺勤、代班之外,還有有錯不罰。
官廠的法例辦,最初的時候,查到了很多匠人小的錯誤,報上去後,沒有任何的處罰,後來人情味越來越濃後,法例辦越來越難做,變得人厭狗嫌了起來,匠人覺得法例辦在沒事找事。
自萬曆十五年之後,法例辦記事,寫滿了今日無事。
偷盜、鬥毆、監守自盜、恐嚇取財等事開始在官廠內出現,而且愈演愈烈。
種種事情,都導致了一個普遍共識在官廠工匠中快速形成,在官廠,越老實越吃虧,不是佔不到便宜,是會吃虧。
只不過因為官廠做的是壟斷的買賣,利潤豐厚,官廠還能養得起這麼多食利者,所以這些弊病沒有集中爆發出來。
周良寅這把利刃,還沒有開始清汰官吏,就開始整頓官廠了。
凌雲翼一直等到王崇古身後事蓋棺定論後,才開始動手整頓,他不是在否定王崇古,官廠草創的時候,除了政策和十萬兩銀子,什麼都沒有,王崇古也沒辦法對那些老夥計動手。
這次整肅,標誌著工黨正在走向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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