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嚕噗嚕……”
承福坊內,當官員們都在追求高門大戶的時候,張氏的府邸卻早已修成。
按照《唐會典》中的規制,三品官員可以使用清棍瓦,瓦當可用獸面、寶相等花紋。
宅邸可用精緻的灰磚,內牆繪畫除龍鳳外的彩繪,廳堂可用蓮花紋地方磚。
由此可見,三品官員的宅邸,到底有多麼奢華。
正因奢華,所以想要修建起來,不僅費時費力,還耗費錢糧。
張氏府邸如此之快的將府邸落成,自然不可能滿足所有條件。
眼下的張氏府邸,雖佔地十畝,廳堂五間,但所用的磚塊都是普通的素磚,廳堂內外雖然鋪設地磚,卻也是極為便宜的那種。
諸如亭臺樓閣類的建築,一律沒有,看上去有些寒酸。
不過對於張議潮來說,這樣的居住條件,已經足夠他安享晚年了。
中堂內,火爐將茶水煮得咕嚕作響,熱氣升騰。
張議潮、張淮澄、張延暉三人各自坐在主位、左右首位。
張延暉看著這略微寒酸的張氏府邸,原本的擔心瞬間不見,甚至主動關心道:
“殿下令小子帶來了五車東西,稍後便派人將東西送來。”
面對張延暉的這番話,張議潮搖搖頭:“府中什麼都不缺,你若回去,與牧之說說,日後不必往府內送東西。”
“收下吧,畢竟是殿下的心意。”張延暉倒是變得有主見了,竟然敢於反駁張議潮。
他的這番舉動,令張議潮不免多看了他兩眼,眼底閃過滿意之色,而張淮澄則是略微感到詫異。
他倒是沒想到,自家阿兄還能教出如此侄兒,他還以為自家侄兒會被教成個墨守成規之人呢。
不過他沒想到,張淮深確實把張延暉教得有些墨守成規,但架不住張延暉返回中原兩個多月來看到了太多顛覆的事情,自然也就成長了起來。
“牧之身體如何?”
張議潮想到了病懨懨的皇帝,不免接著想到了與皇帝同齡的劉繼隆。
在他看來,劉繼隆才是日後能一統天下的那個人,但英雄早逝的例子並不少,所以他才會忍不住詢問。
“殿下正值壯年,每日食米二升,肉菜三升,每日卯時起床練習武藝,理政三個時辰,午後出沒城內外,探查民情。”
張延暉這段時間一直跟著劉繼隆,自然知道他的飲食情況。
劉繼隆這個人對自己比較嚴格,縱使早已不用上馬殺敵,卻每日都練習武藝。
在陳靖崇、張昶這群人早已因為日子舒坦而變得膀大腰圓的時候,他依舊保持著昔日的身體。
即便偶爾食用些糕點和果汁湯水,也節制有度,生怕如初唐那群嗜糖如命的武將一樣,不是糖尿病就是痛風等病症。
正因為他身體力行,所以張延暉跟著他一段時間後,都不自覺的開始用功了起來。
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在張延暉心底,劉繼隆的地位僅次於張淮深。
“他還是那般……”
聽到劉繼隆還是時刻體察民情,張議潮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
他知道大唐已經不可挽救,但他不願意充當這個推倒大唐的人。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這個人是劉繼隆,因為劉繼隆身上有種不符合周圍人的氣質。
張議潮很早就知道,只要是劉繼隆主政的地方,百姓的生活都會慢慢變好。
如今看來,劉繼隆沒有改變,也沒有令他失望。
“聽聞關中地區糧價便宜,鬥米不過數十錢,可是真的?”
張淮澄沒和劉繼隆接觸過,他只能透過道聽途說來了解劉繼隆。
在關東鬥米數百錢的局面下,他實在想不到,劉繼隆是如何將關中治理的鬥米數十錢。
談及此處,張延暉也來了興趣,忍不住說道:“關中與關內道遭受災情,故此糧價比之隴右、劍南、山南等處要高些。”
“某出發前不久,興元府剛剛遭了地龍翻身,好在死傷百姓不多,加上西邊不徵發徭役,嚴禁奴隸貿易,衙門也及時以工代賑,故此局勢很快穩定下來。”
“關中物價雖然比不得除關內以外三道,但比之關東還是便宜的。”
“長安東市,鬥米不過五六十錢,鬥麥五十錢,偶爾漲上六七十錢,也會很快被衙門開放常平倉而平抑糧價。”
“諸如蔬菜,每斤不過四五錢,豬肉每斤二十餘錢,羊肉每斤十七八錢,肥雞一隻百二十錢,其餘肉價也大差不差,偶爾有牛肉出市,價錢也基本在二十錢左右。”
“錦緞絹布,價格不一,諸如錦緞,每匹數千錢,而百姓所用粗布,不過二三百錢。”
“東西市的茶館,一壺茶不過七八錢,一桌席面也不過一二百錢足矣,而豪家宴客耗費則數萬錢。”
張延暉如數家珍的將關中百姓的物價給說了出來,張議潮和張淮澄都聽得津津有味。
不止是他們,中堂外不知何時聚集了張氏的子弟兵和家眷,每個人都聽得十分認真。
得知長安的物價這麼便宜,不少人都嘖嘖有聲。
物價如此,雖然比不得貞觀,卻也不輸於開元了。
“物價如此,百姓工價如何?”
張淮澄問完了百姓面對的物價,接著便開始詢問百姓的生計。
對此,張延暉也早有腹稿,向眾人說道:“殿下收歸土地,甚至向各地世家贖買土地,將土地均分給百姓,使得民有耕田,老有所依。”
“便是京畿人口稠密之地,每戶亦有二三十畝耕地,而納稅僅什三,免除徭役及租庸調,攤稅入畝,據田收稅。”
“加之農閒時,各地衙門盡數徵募百姓勞作,每日得錢十文或十五文不止,民便有所依。”
“關西之地,即便是貧寒五口之家,只要不遭遇天災,每年亦可收穫十餘貫。”
“雖難以積蓄,但衣食住行卻是不愁,且衙門還有開荒免賦稅的政令,加之衙門吏治澄清,百姓日子終是向好而走。”
張延暉話音落下,堂內外的張氏族人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關中物價低讓人羨慕,那關中百姓的收入,便富足得讓關東百姓看得發狂。
由於小農經濟的脆弱性,導致了生產困難,破壞容易。
劉繼隆出兵迅猛,加上各種恢復生產的政令傳達迅速,以至於關西五道並沒有遭遇什麼生產上的破壞。
與之相比,關東的局面就大有不同了。
論起可耕種的土地,河淮兩道的可以開墾的土地,實際多達上億畝。
然而即便有土地,哪怕有現成的耕地,河淮兩道的許多百姓也不願意耕種。
原因在於,一塊土地沒人耕種時,根本沒有人管,一旦你開始接手耕種,那衙門就開始找上門了。
各種稅目蜂擁而至,土地沒種幾天,便要先交土地兩三年收成的賦稅。
沒有錢沒事,地方衙門會哄騙你簽下契子,給你一筆糧食,口口聲聲這是不要利息的貸款,三年內還清即可。
結果隨著你將土地耕種好,開始有了收穫,這群官吏開始找上門來,拿著契子說著上面的條款,九出十三歸都算是低息,更高的直接利滾利。
不識字的你就這樣被官吏搶走了耕種好的土地,同時還揹負上了一輩子還不起的貸款。
在這種地方官吏貪墨成性,放貸逼民償還,動輒搶奪百姓耕地、屋舍而導致許多百姓流離失所的環境下,越來越多的百姓選擇不種地,直接躲入深山之中。
隨著時間推移,拋荒的土地越來越多,產出越來越少,可收取的賦稅也越來越少。
當山裡的平衡維持不下去,許多百姓就會成為盜寇,開始下山劫掠,破壞生產。
生產被破壞,衙門就要徵稅,衙門徵稅越多,落草的百姓就越多,最後形成惡性迴圈。
最後要麼就是百姓被殺個大半,朝廷幡然醒悟,要麼就是改朝換代,推舉個不那麼髒的新朝上來。
如今的大唐,正處於這種迴圈中。
曾經納糧數百萬的河南道和淮南道,如今納糧百萬都成了問題。
沒人種地,更沒人敢種地,唐廷的信譽在百姓面前,甚至不如村口盲流胡謅的牛皮有用。
所謂三年不徵賦稅的說法,更是像放屁一樣,夏天許諾,秋天就開始徵收賦稅,把人往死路上逼。
正是這樣的環境,才導致了河南、淮南等地雖然有足夠的田地,卻沒有足夠的糧食。
相比較下,劉繼隆並沒有做出太多改變,他只是緊盯吏治,做到了承諾的事情,便得到了百姓的擁戴。
關西的百姓不用擔心開荒的土地被官吏豪奪,也不用擔心還未種地,便要先要繳納一筆丁稅。
由於劉繼隆限制吏員下鄉,所以許多吏員只有在夏收、秋收前後才能下鄉。
這點是劉繼隆吸取朱元璋經驗,制定的一套規則。
朱元璋規定官吏不得無故下鄉,因為他見慣了元代官吏下鄉,侵害百姓權益。
劉繼隆吸取教訓,只限制吏員離開所屬的鄉,並不限制官員,所以作為流官的官員可以隨意探訪民情。
加上漢軍內部的吏員有上升通道,且每年畢業的小學學子數量不少,吏員也有相對應的工作指標,也受都察院監督,隨時都有被裁撤的風險,所以不敢像唐代官吏一樣侵害百姓。
“殿下常說,只要官吏不胡亂折騰,賑災時稍微出點力,百姓自己就可以把日子過得很好。”
張延暉的這話說出,始終沉默的張議潮也緩緩點頭,似乎認可了這樣的說法。
倒是張淮澄聞言微微皺眉,接著詢問道:“聽聞關西百姓十分支援劉牧之,難道這就是他能百戰百勝的原因?”
張延暉聞言點頭,解釋道:“殿下每攻下一城,必開倉放糧,同時廢除徭役,均分土地。”
“對於世家豪強佔據的土地,也是選擇贖買的方式將土地買到衙門手中,再均分給百姓。”
“是以百姓唯恐殿下作戰不利,便是殿下沒有徵募民夫,也有百姓自發為殿下運糧,生怕朝廷捲土重來。”
說到此處,張延暉對張淮澄說道:“某覺得,殿下才是成大事之人,叔父為何不投殿下而去?”
“某……”張淮澄聞言苦笑,無奈搖搖頭:“某以質子身份入長安,即便某想離開,朝廷也不會放某離開的。”
張淮澄沒把話說完,其實他最擔心的還是張議潮,畢竟張議潮年邁,身邊需要人主持族中事宜,所以他不能輕易離開。
“阿耶!聽聞有客上門!為何不喚我兄弟二人回來?!”
忽的,堂外響起了叫嚷聲,門口的張氏族人也紛紛散開,讓出了一條道。
兩個身高五尺五六的青壯走入堂內,大腹便便的外表,使得五官都變得圓潤了。
此二人,自然就是前往太原,被崔鉉與王鐸玩弄鼓掌的張淮鼎與張淮銓了。
瞧見二人,張議潮便忍不住皺緊了眉頭,眼神變得冰冷。
張淮鼎卻不以為意,只是一眼便看出了張延暉的身份:“汝是長安來的,這相貌……莫不是阿兄的孩子?”
“侄兒延暉,參見二位叔父……”
張延暉自然是知道張淮鼎二人的,不過他們在劉繼隆口中風評不佳,所以張延暉也不敢與他們說太多有關關西之事。
“果然是阿兄的孩子。”
張淮鼎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張議潮見狀面色冷了下來,沉聲道:“延暉是跟隨長安使團而來。”
他好似什麼都沒說,又好似什麼都說了。
眼下多事之秋,如果張延暉是張淮深派來洛陽的,那朝廷大可毫無負擔的以張延暉為質,以此威脅張淮深。
不過張延暉是劉繼隆派來的人,那朝廷就得好好掂量了。
張淮深興許也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才會派張延暉前往劉繼隆左右,藉助劉繼隆的力量來讓張延暉認識到朝堂險惡。
“原來如此,延暉侄兒,快與叔父說說歸義軍的事情。”
得知張延暉是劉繼隆派來的人後,張淮鼎立馬換了一副面孔,熱情的讓張延暉有些不適應。
不過對於張淮鼎的問題,張延暉倒也沒有拒絕,畢竟他本來就要與張議潮他們說如今歸義軍的事情,只是前番岔到了關西的民生事情罷了。
“如今歸義軍改旗易幟,殿下已經派遣官員接管河西、安西、北庭等處,並遷徙十數萬人口來充實諸州縣。”
“在殿下支援下,阿耶於去歲入冬時分收復焉耆、龜茲二鎮,于闐與仲雲也向阿耶示好。”
張延暉的話傳開,一石激起千層浪,張議潮都忍不住道:“連龜茲和焉耆都收復了嗎?!”
“收復了,並且殿下已經決定發配一萬四千餘人戍邊龜茲、焉耆。”
張延暉肯定的答覆,讓張議潮忍不住叫好:“好好好,收復了就好,終於收復了!”
他雖然年紀大了,可仍舊記得六十二年前的那夜,他的父親失魂落魄走回府中,痛哭流涕。
當時他年齡尚幼,不明白那夜發生了什麼,直到後來他才知道,吐蕃高官帶來了安西都護府覆滅的訊息。
龜茲城的陷落,代表著大唐徹底丟失了隴山以西的疆土,也代表了漢人失去統戰價值,吐蕃人可以隨意欺辱河西漢人。
張議潮想要起義的心,就是在那一夜埋下的。
縱使後來他得到吐蕃看重,甚至被准許前往邏些城參拜,可他心裡無時無刻都在想著推翻吐蕃的統治。
六十二年過去,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且在劉繼隆、張淮深的幫助下,甚至恢復了安西與北庭兩大都護府。
“若是阿耶能瞧見,肯定會十分高興吧……”
張議潮想起了自家父親,而張淮鼎這時卻打破了這份喜悅。
“改旗易幟?阿兄怎麼能這麼做?!”
張淮鼎生氣看向張延暉,他根本不在意什麼安西和北庭,他只知道瓜沙甘肅伊五州都是他們張家的。
原本他還想著,憑藉河西五州,他日後歸順劉繼隆,也能取得一個不錯的地位。
但如今看來,他的計劃還未開始變已經宣告破產,而這份功勞,毫無疑問落在了張淮深身上。
“你阿兄怎麼做,還不需要你指指點點!”
張議潮用手杖重重砸在地上,原本喜悅的心情,被張淮鼎一句話給徹底破壞。
張淮鼎見狀卻根本沒有住嘴的打算,口無遮攔道:“五州都是您打下的,阿兄只打下了西州和庭州,憑什麼……”
“你給老夫滾出去!”張議潮拔高聲音將其打斷。
張淮澄眼見這對父子吵得不可開交,當即起身對張淮鼎作揖:“阿兄,此事日後再議吧。”
“哼,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張淮鼎瞪了一眼張淮澄,氣憤的轉身離去。
張淮銓見他離開,頓時也不好意思留在原地,只能跟著他離去。
瞧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張延暉覺得有些尷尬,張議潮則是收斂脾氣,對他安撫道:“你阿耶做的不錯,眼下河西正需要支援。”
“牧之雖說心善,但我們也不能一味索取,那樣只能惹人厭煩。”
“改旗易幟後,牧之幫起忙來也更得心應手,沙州那些家族也會因為牧之的插手而變得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