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闐(仲雲)國使臣,參見漢王殿下,殿下千秋萬歲……”
鹹通十一年九月末梢,當關東大唐因為圍剿黃巢受挫,天子李漼病情加劇的時候,關西的劉繼隆卻在長安含元殿接見了于闐與仲雲的使臣。
兩國使者長相不同,于闐國高鼻深目,仲雲國則是圓臉塌鼻。
含元殿內,劉繼隆坐在金臺腰間,雖然沒有坐在天子的位置上,但從下往上看,與天子也沒有什麼區別。
殿內左右站著二百餘名在京七品以上官員,他們安靜傾聽著于闐、仲雲國使臣的奏表。
“平身。”
坐在位置上的劉繼隆抬手示意,二人這時才緩緩起身,看清了劉繼隆的面貌。
縱使早已打探過,他們卻還是感到了驚歎,暗道中原聖人,果然是龍鳳之姿,神人之表。
“你們兩國的國書,吾已經看過了。”
劉繼隆坐在主位上,面對兩人說道:“朝廷重新恢復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為的就是庇護你們這些小國,使你們不受胡人侵害。”
“葛邏祿、黠戛斯、回鶻、吐蕃等部,如今大多都被張使君驅逐,聽聞疏勒被數萬回鶻人侵佔,但汝等不必擔心。”
“吾已經敕令安西,待到來年入秋必然出兵,夷滅此部回鶻。”
“吐蕃那邊,吾亦敕令沒盧丹增,要求其約束土渾、吐蕃諸部,不得侵擾汝等。”
“若還有胡人敢於侵擾汝等,吾自不會坐視不理,這點可以放心。”
劉繼隆表明了態度,同時也向二人明說了自己可以影響吐蕃。
對於西域這些國家來說,中原雖然強盛,但那畢竟是百年以前的“傳說”了。
近百年來,真正在統治並影響他們的,始終都是昔日強盛的吐蕃。
如今吐蕃雖然陷入內亂,但西遷的回鶻人又重新佔據了主導地位。
他們此前雖然知道河隴出了個聖人,但並不知道這位如此強大。
直到張淮深收復龜茲、焉耆二鎮,他們前往拜見張淮深,這才從張淮深口中得知了劉繼隆的強大。
原本他們以為時張淮深自吹自擂,結果他們一路東進,這才發現張淮深不僅沒有吹捧,反而有些“貶低”。
張淮深不清楚關隴的情況,所以說的有些保守。
正因如此,當於闐、仲雲使者來到長安後,他們頓時便被煥然一新的長安城給吸引了。
長安的人口,自然不能比較以前,哪怕是如今關中已然太平兩年之久,但城內人口也不過三十二萬之數。
就人口來看,確實不如以前繁華,但長安城內民舍、街道、坊牆重修之後,煥然一新。
曾經的那種頹勢,早已被掃入廢墟之中,取而代之的是種新的面貌。
不過對於于闐、仲雲二國的西域使者來說,平常五萬人口都難以見到的城池,如今來到中原,動輒數萬乃至十幾萬人口的城池,自然讓他們感到震撼。
“殿下千秋,臣代于闐(仲雲),感謝您的隆恩……”
兩名使者恭恭敬敬的行禮,接著繼續說道:“如果天朝能在國中駐軍庇護,我們便不用擔心胡人侵擾了。”
不出意外,早已習慣了被大唐、吐蕃輪番駐軍的兩國,果然向劉繼隆提出了駐軍的請求。
不等劉繼隆開口,兩名使者繼續向劉繼隆恭敬作揖:“臣已經帶來了下國圖籍,請殿下閱覽……”
二人話音落下,便有兩名從七品官員端著木盤走向金臺,接著由張延暉轉呈到了劉繼隆面前案上。
劉繼隆倒是沒想到兩國準備如此充足,當下拿起兩國圖籍翻閱起來。
依照唐初玄奘西行時的記載,于闐古國有城十八座,勝兵萬人,都城周八九里,其境內伽藍百餘所,僧徒五千餘人。
單從這些來看,于闐地區的人口便不少,而仲雲國小民寡,勝兵不過二千,百姓數量更為稀少。
如今兩國獻上圖籍,劉繼隆可以直接透過圖籍來判斷兩國大體實力。
只是略微翻閱,劉繼隆便清楚知道了兩國的情況。
于闐國經歷吐蕃入寇,盤剝等近百年時間,如今人口僅有五萬七千餘,國中常備兵不過三千,城池依舊十八座,耕地不過三十二萬六千餘畝,耕牛一萬二千餘頭,羊十餘萬。
仲雲國的環境比起于闐還要更為惡劣,人口不過一萬八千餘,國中兵卒不過千餘人,城池四座,耕地四萬九千餘畝,百姓主要以放牧為生,有耕牛三千餘,牧群十餘萬。
于闐國每年的賦稅折色在二萬七千貫左右,仲雲則是折色後在九千貫左右。
就兩國這賦稅,想要保護國家,基本只能把賦稅投入到軍備中去,且兵卒戰力低下,三千人還打不過幾百入寇的土渾部落。
正是因為戰力不行,所以他們才會想著讓劉繼隆派駐兵馬。
畢竟按照過往的傳統,大唐派駐兵馬,安西都護府自己會承擔軍餉,而小國只需要負責口糧就行。
對於這個傳統,劉繼隆自然也不會打破,畢竟就土渾這些臭魚爛蝦,倒也不用太多兵馬就能抵禦。
“此前朝廷與吐蕃,分別派駐多少兵馬於仲雲、于闐?”
劉繼隆詢問二國使臣,二人見狀便以于闐使臣為主,先行回答:“昔年朝廷在於闐派駐兵二千餘人。”
“仲雲則是八百人左右。”仲雲使臣回答著。
兩國使臣的回答,令含元殿內不少大臣都開始騷動了起來。
他們雖然沒有開口,但卻在用眼神交流,並且大部分人都覺得這點駐軍並不算多。
不過對於熟悉河西、西域情況的歸義軍老臣們來說,他們可是十分清楚在絲綢之路南道駐兵近三千耗費有多大的。
不提別的,漢軍之中為何會漸漸開始產生逃卒?
究其原因,主要還是由於疆域擴大,兵卒距離家鄉越來越遠,許多兵卒思鄉而不到期限,不得退伍,所以才會出現逃卒。
原本在隴右時,每個月若是操訓後休整兩日,那完全可以快馬趕回家裡休息,見見親人。
可隨著漢軍疆域變大,許多兵卒又需要換防,莫說休息幾日,就是休息半個月、一個月都沒辦法趕回家裡。
這種情況,便是在交通發達後世都不少見,更別提車馬落後的這個時代了。
對於許多出生在中原的官員來說,他們根本不清楚西域有多廣袤。
不提別的,近三千戍兵應該從何處調遣?哪怕是從最近的沙州調遣,從沙州到于闐最西邊的距離都足有兩千餘里。
馬不停蹄的情況下,普通兵卒往返所需時間就不少於兩個月,一年到頭都回不了一次家。
若是從隴西、關中地區派遣戍兵,距離則更為遙遠,往返時間需要大半年。
路途如此遙遠,派遣戍兵困難不說,戍兵思鄉難以處理,若是縮短戍邊時間,那則代表增加戍兵成本。
歷史上龐勳之流為什麼造反,說白來就是原本說好戍期三年,結果三年又三年。
之所以三年又三年,主要就是戍兵來往戍邊在路途中耗費極大。
重新募兵並派遣戍兵的消耗,都足夠發放本來戍兵的軍餉和犒賞了。
除非朝廷能一直保障自己很有錢,能將兵卒戍期縮短,不然徵發戍兵,始終要面對逃卒問題。
哪怕歷史給出了衛所兵和建設兵團兩種答案,但實際上兩者的逃兵也並不少。
明代衛所制遷徙百萬江南軍戶前往北方、西南之地,結果不到五十年時間,便逃亡過半。
要知道明初衛所兵待遇還是很不錯的,不僅有衛學,每月還有月糧和鹽酒,外出還有行糧,根本不是晚明那種叫花子式衛所兵能比的。
單拿衛學來說,衛學制度直接讓普通軍戶每年佔據三成科舉進士名額,成就了不少軍戶。
結果待遇如此,卻依舊擋不住衛所兵逃亡,而建設兵團比衛所制度更先進,但依舊擋不住逃卒。
說到底,思鄉之情和環境對人的影響太大,哪怕給足錢糧,也無法彌補這些東西。
逃卒問題是無法解決的,但降低逃卒的辦法是有的。
想到這裡,劉繼隆對殿上的于闐、仲雲兩國使臣說道:“汝等舟車勞頓,暫且下去休息吧。”
“駐兵之事,吾與群臣商議過後,十日內必定會給汝等答覆。”
兩國使臣聞言,當即恭敬作揖:“下臣告退,上千秋萬歲……”
面對他們有些僭越的唱誦,劉繼隆並未糾正,只是頷首看著他們起身退出含元殿,隨後才將目光放到了群臣身上。
隨著兩國使臣離開,殿內便有不少人開始了諫言。
“殿下,我朝廷正值鼎盛,理應恢復舊疆。”
“向于闐駐紮兵馬之事,理應同意。”
“陛下,臣附議……”
禮部的陸龜蒙站了出來,唱表作揖,而後引出十餘名官員附議。
這些官員大部分都是六七品的官員,五品及以上的官員卻很少。
這主要原因是五品及以上官員,基本都是河隴出身的老人,他們比這些中原出身的官員,更瞭解西北的貧瘠和苦寒。
正如當下,陸龜蒙等人唱表之聲落下後,熟悉關隴的高淮便起身作揖道:“陛下,臣以為西北苦寒,而西域苦寒更甚。”
“兩千八百戍兵看似不多,但從何處徵調,又該戍邊多久,軍餉又該如何定調,這些都是問題。”
“眼下中原動盪,朝廷理應將重心靠向關東,而非西域。”
“陛下,臣附議。”馬懿果斷表態支援高淮,繼而引起了數十名河隴官員的支援。
陸龜蒙他們顯然不服,劉繼隆見狀看向張延暉。
“汝等出身無非是河隴、關中、關東、江南,未曾去過西域,不如問問真正去過西域的人。”
劉繼隆的話,將眾人目光吸引到了張延暉身上。
張延暉感受著百官目光,不免有些緊張,但在劉繼隆鼓勵的眼神下,張延暉還是硬著頭皮起身說道:
“西域絕非河隴及中原能比,單說每月春夏之際,遮天蔽日的沙塵席捲而來,城內憑空多出三寸黃沙,這種情況,又有幾位大臣見過?”
“于闐、仲雲皆位於西域南側,南邊是崑崙山脈,北邊是沙漠大磧,西邊是苦寒蔥嶺,僅能依靠崑崙山融化的雪水來耕種。”
“雖說兩國有近四十萬畝耕地,但西域不比關隴,更比不上中原。”
“四十萬畝耕地,恐怕連三十萬石糧食都無法保障,所以當地百姓只能食牲畜乳酪來搭配糧食充飢。”
“西域乾燥,乾燥比之長安更甚,一個橘子放在長安,時間長了會腐敗,但在西域卻會成為乾果。”
“莫說中原的諸位,便是自小生長於沙州的許多兵卒在前往西州、龜茲等地戍邊後,都極易感到乾燥而口鼻流血。”
“且西域東西長三千里,南北長兩千裡,距離足夠前往殿內任意大臣的家鄉,綽綽有餘。”
“如此距離,光從長安前往于闐都需要三個月時間,往返便需要半年。”
“戍期太短,朝廷耗費太高,戍期太長,則兵卒思鄉情切,難免逃亡。”
張延暉說到此處,不由看向劉繼隆,恭敬作揖道:“殿下,臣以為,可發孤身青壯前往龜茲、焉耆定居,再從當地徵募青壯為兵卒,派駐于闐、仲雲。”
張延暉所說的,已經初步觸控到了衛所制和建設兵團制,但還遠遠不夠。
“陛下,若是如此,恐怕三五年不能成!”
陸龜蒙等官員主動開口,張延暉也沒有否認,而是點頭道:“確實非三五年不能成,但若是成了,日後西域便不缺漢卒。”
“相比較從關中發兵戍邊,由龜茲、焉耆等處發兵戍邊,無疑更近。”
“兵卒即便思鄉,大不了告休兩三個月,放其回家好好休息,總比兵卒逃亡返回關中要好。”
張延暉年紀雖小,但卻憑著自己對西域的瞭解,將陸龜蒙等人說的啞口無言。
畢竟他們確實不瞭解西域,他們對西域的瞭解,都只是上,而張延暉是真的去過西域。
耳聽再多,也不如眼見為實。
看他們爭論差不多了,劉繼隆也開口說道:“我朝自國初開始,雖開疆拓土,東包三韓,西抵大磧,南瀕南海,北至大漠,但終究只是羈縻。”
“安史之亂後,山河破碎,皆因漢家多居中原而寡四邊。”
“吾深思熟慮,決定重啟折衝府,以折衝府來戍邊地方。”
劉繼隆所說的折衝府,其實也是歸義軍一開始的採取的制度。
不過隨著土地均分得差不多後,不管是劉繼隆還是張淮深,他們都選擇了重新改變制度。
如今劉繼隆要重啟折衝府制度,實際上就是為了實施一套類似衛所制的屯田戍邊制度。
面對群臣,劉繼隆將早已準備好的腹稿說出:“國初,折衝府分上、中、下三等,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
“每府置折衝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別將、長史、兵曹參軍各一人。”
“府以下官職及編制,想必諸位都瞭解,吾便不細說了。”
“如今吾重提折衝府,為的便是移民戍邊,開墾屯田。”
“吾決意,以五十戶為一隊,每戶出一人為屯兵,屯兵每月領月糧一石,錢五百,發屯田五十畝,十稅一。”
“以三隊為一旅,設旅帥、旅副;以三旅為一團,設校尉、兵曹;以三團為一府,置別將、長史、兵曹參軍。”
“每府設官學一所,供屯兵子弟免費讀書,然紙筆由各戶自出,可參與科舉。”
“此外,每府從屯兵中選出四百戰兵,戰兵每月多發五百錢,出征設行糧,每日發行糧五升。”
“眼下暫設龜茲、于闐兩處折衝府,徵募孤身男子前往當地,挑選軍中年四十五上者擔任折衝府官員。”
劉繼隆所謂的折衝府制度,實際上就是加強版的衛所制。
明初的衛所制雖然很不錯,但對衛所兵卒的負擔還是有些沉重,福利還是略微有所不足。
劉繼隆減輕了屯兵的負擔,加強了福利。
按照這套制度來說,一名屯兵擁有五十畝屯田,每年交稅過後產出在三十五石左右,算上軍餉就是六貫錢、四十七石糧,待遇絕對算得上豐厚。
劉繼隆雖然在關西五道搞了推舉制的官學,但這畢竟是為了培養平民官吏來取代世家豪強的教育壟斷。
等人數差不多後,這種高昂的官學就得停罷,轉變為免學費,百姓自己提供紙筆硯墨的普及官學制度。
這個過程是很漫長的,而折衝府的官學,只要是屯兵子弟就能就讀,這對當下的百姓來說,還是有很大誘惑的。
“陛下,折衝府如此優待兵卒,恐怕都督府治下戰兵埋怨……”
有人開口,劉繼隆循聲看去,結果發現開口之人竟然是閒賦家中許久的馬成。
馬成如今領著正二品的上柱國的俸祿,但並沒有實職,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劉繼隆在用他警示那些拉幫結派的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年紀太大了。
馬成如今六十有五,加上他領兵打仗和治理地方的能力確實不行,所以劉繼隆只能讓他領個虛職,保全他富貴。
馬成顯然不太甘心做個虛職官員,如今試圖表現,但明顯人老之後有些糊塗,表現錯了地方。
馬懿也知道自家阿耶有些老糊塗了,所以不等劉繼隆開口,他便主動駁斥了自家父親。
“陛下,臣以為上柱國此話不妥……”
馬懿突然站出來,這讓馬成有些錯愕,但馬懿接下來的話便讓馬成知道了自己的不妥。
“臣以為,折衝府既然要設定在邊塞苦寒之地,那軍餉和待遇高些也無妨。”
“戰兵若有非議,可自行選擇調離戰兵一職。”
“此外,軍中老卒不少,四十以上的老卒足有近萬人,倒不如趁此機會,讓老卒們自行選擇調離戰兵,可酌情拔擢一級或兩級。”
馬懿這番話,看似駁斥了老卒們的面子,但實際上卻在為老卒考慮。
戰兵的要求在十八歲到四十五歲,而許多老卒都超過了四十歲,距離退役也就幾年時間。
如果能夠調任折衝府,擔任屯軍軍團,說不定還能繼續幹幾年。
他的話,贏得了不少關隴官員的支援,高進達也附議道:
“陛下,臣以為,屯兵所遭遇的敵軍,無非就是土渾、吐蕃及回鶻等疲弱之徒,可酌情將年齡上調。”
“臣以為,屯卒可上調至五十歲。”
“陛下,臣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