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沒想到,劉繼隆還沒著急,住在上陽宮內的李佾先急了。
“上陽宮住得不舒服?”
得知李佾著急前往隴西,劉繼隆不免詢問曹茂,曹茂則是笑道:
“上陽宮雖好,但畢竟有些小,始終居住其中,畢竟苦悶。”
瞭解原因後,劉繼隆點頭吩咐道:“準其在洛陽百里之內來去,倒也不必看得如此之緊。”
“臣遵旨……”聽到劉繼隆這番話,曹茂恭敬應下。
如今已經是新朝第三年,李佾及那些舊臣即便想要作亂也難以成功,確實不用那麼嚴密的保護李佾了。
眼見劉繼隆沒有吩咐,曹茂便恭敬退出了貞觀殿。
在他離開後,劉繼隆也繼續沉浸處理起了政務。
春去秋來,時光飛逝,隨著災情消失,大漢的百姓也頑強地生長起來。
尤其是隨著朝廷要求有司修葺各州縣道,繼而開出二十錢每日的工錢後,夏收過後的許多百姓紛紛前去報名幹活。
在此期間,自然不缺胡亂伸手的官員,而都察院的監察、巡察等御史都在不斷穿梭。
他們就好似聞到魚腥的貓,只要有一處地方發生事情便先後蜂擁而至。
時間不斷流逝,很快便來到了秋收。
相較於中原,遠在疏勒的屯戶們則是更為辛苦,只因他們大部分都是曾經的世家豪強,種植大多不行,便是收穫也需要他人指點。
“右手持鐮刀,刀刃朝內,左手反向抓麥稈,虎口向下,握住麥稈中下部,小心割傷自己。”
“把麥穗對齊,用草繩在麥稈下部捆緊,打成活結放在旁邊,等會再來收取。”
“簌簌……”
疏勒治下某處村莊外,身材高大且面板黢黑的少年人正在指點著十數名身材單薄的屯戶。
在這少年人指揮的同時,遠處也傳來了叫嚷聲:“曹郎君,這棉花如何收取?”
“來了!!”化名曹遠仁的劉烈加快速度,與四周屯戶們說完後,急忙走向遠方的棉花田。
如今是他種植棉花的第二年,他帶來的棉花種植已經擴為了八畝棉花。
雪白的棉花和柔軟的觸感,吸引了不少婦人前來採摘。
由於去年劉烈便收穫過一茬棉花,並按照自己學到的技術將棉花籽剔除成為純棉後,將純棉製為棉衣棉被來給此處屯戶瞭解,因此屯戶們今年都在幫著劉烈照顧棉花。
若非五官與身材出眾,僅憑他這整日在外幹活而養出的膚色,恐怕無人認為他是前來下鄉的學子。
來到棉花田教導眾人如何採摘棉花後,劉烈便與眾女子說道:“待棉花采摘完了,某便教諸位製作軋車來取籽。”
“後續的紡紗、織布等手藝,某也會傳授諸位……”
劉烈認真教導著,四周婦人都在認真學,而年少些的女子則是都只關注著他的五官。
教導過後,劉烈又回到了麥田中收割小麥,而與他同期的學子劉冕則是靠近他道:
“曹郎,明歲春耕後,某等應該便要走了吧?”
“這麼著急走?”劉烈忍不住打趣此人,劉冕則是乾笑道:
“這疏勒的景色雖然好,但日子終歸太苦了,若是能從軍領餉,日子自然比現在好。”
劉冕這話所言不假,作為下鄉學子,折衝府內所有牲畜都是折衝府的,只有折衝府發下來的東西才是他們的。
來到疏勒一年有餘,劉冕他們總共就吃了不到五斤肉。
如果還想吃肉,只能自己去疏勒城買,而劉冕等人雖說家境不錯,但畢竟都是下鄉學子,不敢太過大手大腳,有錢也不敢用。
若非劉烈時常去買肉來供全隊吃,劉冕估計早就撐不住了。
不過也因為劉烈毫不在意外人眼光去買肉,所以劉冕他們都覺得他肯定有個高官親戚,時不時便來找他打探訊息。
“別問了,某也不清楚,還有八九個月呢。”
劉烈笑呵呵回應,隨後低著頭繼續收割著麥子,嚥下口水道:“這麥子研磨為白麵,下碗羊肉面,定然好吃。”
“豬犬的傢伙,某被汝說的都快吐酸水了……”
劉冕聽著劉烈在那絮叨,忍住開口叫苦了起來。
只是他還沒叫苦幾下,便覺得屁股被人狠狠拍了拍。
待他惡狠狠回頭去看,只見是傳授完屯戶如何收割小麥的學子賙濟道返回。
“汝等倒也敢說,某等各自那四畝薄田裡也就能產出三石多麥子,弄成三等白麵便只剩兩石多了。”
“若是弄成二等的白麵,頂多剩一石,汝等莫不是想靠兩石白麵過剩下八九個月不成?”
賙濟道是關內道的學子,家中不如劉冕這種隴右出身的殷實,故此對這些農務十分熟悉。
便是劉烈、劉冕等人的農活都是他教導的,他自然知道白麵有多麼難得。
自劉繼隆在隴右弄出各類農具和加工工具後,炒茶、炒菜等技藝也隨之出現,諸如水力、畜力風力磨坊也應運而生。
疏勒的磨坊多為風力,如他們這隊便有一個風力磨坊,但平常風力不足時,還需要藉助畜力來研磨。
白麵分為三等,代表著分別研磨、篩選三次。
第一次去麥麩、第二次糊粉、第三次去麥胚……
如果只是第三等的白麵,十斤小麥能出七斤白麵,第二等則難出三斤,第三等則難出半斤。
第三等的白麵,通常只有正五品以上高官及高門大戶才能每日吃喝,普通百姓基本吃第三等,且研磨後留下的麩皮還會被加入少許粗鹽來炒製為餅子。
在賙濟道看來,白麵確實是種稀罕物,哪怕他們學子也有自己的俸祿,但他也沒捨得將自己種出的糧食留下來吃。
倒是劉烈,他雖然知道其家中殷實,但還是被劉烈每年都將田中麥子製為白麵來吃的行為而感嘆。
他倒也沒有指責劉烈,畢竟這是劉烈自己的勞動成果,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更何況劉烈通常會讓他們一起吃,從來不吃獨食。
想到此處,賙濟道便開口道:“屯戶的日子確實苦,每年耕種四畝地外還要繼續開荒。”
“好在朝廷還會發餉與糧食,不然這日子恐怕是沒有幾個人能撐下。”
在他這麼說著,劉冕卻笑道:“曹郎帶來的棉花,聽聞衙門出三十錢買去。”
“這一畝地出三四十斤純棉,若是賣出去,那便能賣出上千錢,比種地要舒服多了。”
“估計再過三五年,附近的百姓都在種棉花,日子比某等也不差。”
他十分樂觀的說著,可劉烈卻搖頭道:“這棉花產出雖多,但前些日子某去疏勒城時,營田衙門的人說過不能影響屯田開墾和耕種。”
“某覺得,日後衙門肯定會定下屯戶必須耕種的糧田,棉花反倒是額外的。”
賙濟道聞言點頭道:“本該如此,若是人人都種這棉花,屆時棉花必然會跌價,糧食必然會漲價,衙門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見二人都說出一番見解,劉冕咋舌道:“某沒有汝等考慮周全,只覺得種地若是能生活輕鬆些便足夠了。”
二人聞言爽朗笑出聲來,緊接著便繼續埋頭收割起了小麥與棉花。
這般熱鬧景象不止是存在於劉烈所處的小隊,而是普遍存在於整個疏勒乃至西域全境。
隨著秋收結束,各鎮紛紛快馬將糧冊送往高昌。
對於治理西域超過一年的張延暉來說,處理這些事情早已是信手拈來。
“今歲屯田增加了十二萬畝,如此算來,八年後安西和北庭的耕地便能突破三百萬畝。”
大都護府內,張延暉高興的說著,目光也隨著手中不斷翻動而看到了疏勒的情況。
當他看見疏勒產出二百餘斤棉花後,他更是忍不住的點頭:“甚好,比之去年翻了四倍有餘。”
“如此繼續下去,再過五年便能產出二十餘萬斤棉花,足夠為將士們製作棉衣了。”
他目光看向堂內的李明振、曹議金等人:“某會奏表朝廷,請朝廷調些棉花種子前來。”
“此外,某等也能將北棉種植,屆時將那軋車和其它紡織所用紡車都改改,興許能讓將士們更快穿上棉衣。”
“都護所言甚是。”李明振與曹議金紛紛附和。
張延暉見二人支援,當即便把安西、北庭的困難都寫在了奏表上,同時對今年賦稅的產出也提了兩筆。
今年安西、北庭收取田稅三十萬石,比之去年增加了數萬石,不過度支也更多了。
正因如此,張延暉特意請求朝廷調撥糧草前來西域,並保證西域在五年後便能自給自足。
在他奏表寫完後,快馬便帶著這份奏表往洛陽疾馳而去。
與此同時,隨著災害結束,得到喘息的中原百姓也透過辛勤的勞作而獲得了豐收。
前幾年的苦難在這場豐收下被沖淡,而朝廷的賦稅也隨著豐收而被推到了新的高度。
“是歲天下有戶……今秋稅所獲三千二百六十七萬四千餘石,鹽鐵茶錦絹布等雜項折色九百四十六萬餘貫,依旨意留存地方四成,起運六成入京。”
冬至時分,隨著天下圖籍送抵洛陽,大朝會如期而至。
大朝會上,戶部尚書封邦彥將今年豐收情況透過賦稅啟奏,群臣盡皆精神起來。
身穿冕服的劉繼隆坐在金臺上,本該高興的他,此刻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今日起床後,他便覺得心裡有些慌張,繼而想到了敦煌王府的張議潮。
入冬以來,張議潮的身體每況愈下,哪怕太醫院的所有御醫都出手,卻也根本無法將他恢復到往日的健康。
劉繼隆派去敦煌王府的人還未回來,所以他時不時看向殿門處,對於這些秋收後的賦稅情況,他只是草草吩咐道:
“賦稅盡皆取於百姓手中,故此也該用於百姓手中。”
“工部與有司勘察天下,該疏通的河道及修建的河渠堰堤不可馬虎,所徵募百姓工價一律以日錢二十為主,不可拖欠。”
“有司錢糧不足者,即可奏報朝廷,由戶部調撥錢糧……”
劉繼隆頓了頓,只因他看到了急匆匆趕回的趙英,而群臣早就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
在他停頓後,許多臣子都用餘光看到了走入殿內的趙英,並看到趙英繞過群臣,走到了金臺之下。
早就等待的西門君遂連忙走下金臺,與趙英耳語後凝重走上金臺,來到劉繼隆耳邊躬身道:
“陛下,敦煌王恐怕……”
“準備車駕!”
他沒敢繼續說下去,劉繼隆卻明白了他的意思,臉色變換間令他準備車駕,隨後不動聲色的看向群臣。
“諸卿可還有要事啟奏?”
群臣中倒是有不少官員準備奏表,但見到劉繼隆如此,他們此刻紛紛沉默下來。
負責主持大朝會的通事舍人見狀,隨即唱聲道:“制可!”
群臣見狀也不敢耽誤,紛紛作揖拜禮:“萬歲、萬歲、萬歲……”
“趨退!”通事舍人繼續流程,群臣也紛紛再拜。
劉繼隆起身走下金臺,而群臣則是面面相覷,大概都猜到了皇帝如此急切的原因。
李商隱等人面露擔憂,而劉繼隆此時卻已經從乾元殿側門走出,乘車輿往敦煌王府趕去。
乘坐車上,儘管能感受到車輿在加速行駛,但劉繼隆還是有些焦慮的吩咐道:“再快些!”
“是……”
隨他而來的西門君遂與趙英連忙應下,緊接著催促起了駕車的宦官。
平日裡只需要半個多時辰的路程,今日卻令人覺得十分漫長。
隨著時間不斷推移,當車輿最終停下時,劉繼隆便迫不及待走下了馬車。
“陛下……”
守在敦煌王府門口的兵卒們連忙朝他行禮,可平日還會頷首示意的他,此刻卻腳步匆匆的“闖”入了府內,直奔臥房而去。
隨著他走入臥房所處院落,果然見到了齊聚屋外的張氏子弟及其親眷。
“參見陛下……”
眼見皇帝到來,上百人紛紛行禮,劉繼隆卻直接走入臥房之中,見到了氣若懸絲的張議潮。
張淮深、張淮澄及張議潮諸子都在此處等候,他們見到劉繼隆後便連忙行禮。
劉繼隆看著他們,儘管盡力維持沉穩,語氣卻還是有些著急道:“御醫呢?”
“此為體衰,御醫難治,臣便讓他們退下了。”
張淮深站了出來,表情有些緊繃,顯然在強行忍耐。
劉繼隆聽後也知道無力迴天,只能走到張議潮床前,坐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伸出手去握住張議潮的手,卻見張議潮整個人汗水如粘稠的漿水般湧出,整個人彷彿被汗水浸泡。
“河西……某來了!”
他未曾稱呼張議潮為敦煌王,而是喚他作河西。
在聽到呼喚後,張議潮的眼皮微動,隨後艱難睜開,目光與劉繼隆對視。
劉繼隆下意識握緊了他的手,張議潮則是恍惚道:“陛下……”
“是某!某在這裡!”
劉繼隆前傾身子,似乎想讓他看得更清楚。
在他的努力下,張議潮看清了他,微微點了點頭,語氣斷斷續續道:
“某做了個夢……某夢見阿兄與二郎病死洛陽,某……某入洛陽後被懿宗閒置,涼州為嗢末所佔……”
“賊兵攻入洛陽、某家幾位郎君逃向河西,亂了河西……”
他說到此處,眼睛盡力看向劉繼隆身後,在看到張淮深的身影后,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如釋重負道:
“好在是夢、好在是夢……某沒有對不起大兄、也沒有對不起河西的百姓……”
劉繼隆聞言啞然,他不知道張議潮為什麼會夢到這些事情,但他知道這些事情都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他攥緊張議潮的手,語氣有些顫抖,但卻十分堅定:“是夢……”
“對、對,是夢……”
張議潮沒有告訴眾人夢的後續是什麼,只是在得到劉繼隆的肯定後,臉上露出了笑意。
他的力氣與呼吸在減弱,但卻又突然憑空生出股力氣攥緊了劉繼隆的手。
二人四目相對的同時,張議潮只覺得眼前閃過許多畫面。
他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也看到了吐蕃人將漢人視作奴隸,隨意折辱,而自己手抄《無名歌》發誓要將吐蕃人驅離的畫面。
他看到了跟隨父親前往邏些城的自己,青年的他並未沒有該有的意氣風發,有的只有身為漢人卻跪在吐蕃贊普前的滿臉陰鬱。
他在邏些城看到了貴族將漢人視作鬥獸,讓他們決出生死。
耳邊是吐蕃貴族的嘲笑聲,面前是同族人為乞活而不得不手刃對方的畫面。
怒火升騰,可不等他有所行動,便看到了吐蕃內亂,兩鬢斑白的自己毅然決然聯合沙州豪強收復沙州,將書籍中的“三辰旗”重新插在敦煌城頭,統軍出行,發宏願收復河西的畫面。
千百種畫面如白馬過隙般將自己過往七十餘年的經歷囊括,他沒有辜負少年時的自己,也沒有辜負河西的百姓,更沒有辜負阿兄和淮深他們……
“好山色,終復漢家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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