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天色漸明,待寒風吹動院中臘梅,臘梅花苞緊閉,不肯綻放半分秀麗。
行宮之中,劉繼隆單手撐在椅子上,略微側著身子,閉目養神。
明明堂內安靜得甚至有些寂寥,可劉繼隆卻覺得無數喊殺哀嚎聲在自己耳邊響起,不斷迴盪。
無數屍體與鮮血堆積成山,匯聚成海,最後大風與洪水席捲而來,波濤洶湧下將屍體與血海裹挾衝入海中,只留下乾淨的平原供鳥獸安居。
腳步聲從遠處傳來,隨後停在劉繼隆堂前。
“啟奏陛下,城中逆黨已悉數下獄,其連坐者亦皆禁於私邸。”
“飛騎已馳赴諸道有司,不日便可盡擒亂賊及其親族,伏候聖裁。”
張延暉的聲音傳來,劉繼隆緩緩睜開眼睛,隨後便見堂前候著三道身影,分別是張延暉、張瑛、趙英三人。
“隴西郡王如今歸於何處?”
他詢問三人,趙英聞言躬身道:“臣已令人護送隴西郡王回宮,郡王無礙。”
得知此事結果,劉繼隆微微頷首,隨即吩咐道:“此事付爾等,勿使新朝元歲徒濺血腥。”
“臣謹遵旨意……”
三人異口同聲回覆,對於劉繼隆所暗示之事心知肚明。
這件事不能拖太久,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案子了結,需要重判之人必須在新朝新年之前解決,其餘人則是可以留下來,等待新朝大赦時,從輕懲處,發配邊塞。
“退下吧。”
“臣謹退……”
劉繼隆示意眾人退下,隨後便見眾人小心翼翼起身離去,將院中臘梅全貌重新展露。
只是半盞茶不到的交談,院中臘梅卻如星點般緩緩綻放,使院中憑空添出三分香味。
與此同時,敬翔走入堂內,朝著劉繼隆恭敬作揖道:“陛下,行刺之人已經盡數伏誅。”
“嗯。”得知豆盧瑑安排刺殺自己的人都死了,劉繼隆下意識回應了敬翔。
他本以為敬翔有什麼手段,結果只是以錢帛賄賂了幾名書吏。
莫說劉繼隆提前便知曉了他手段,便是不曾知曉,幾名書吏也奈何不了他。
如此看來,這豆盧瑑不論在歷史上還是如今,都死的不算冤。
如此拙劣手段也妄圖成功,也難怪連刺殺黃巢都做不到,還牽連舉族皆死。
“主犯及從犯本宗以內盡皆處死,其三族待新朝開元而從輕懲處,流配邊塞!”
劉繼隆話音落下,敬翔便恭敬作揖將此事應下,同時稟報道:“陛下,上陽宮大約在臘月二十八日完工,登極之事……”
他還未說完,劉繼隆便抬手道:“既已將年號傳遞四方諸道,便將登極立國之日改為來年正月初五。”
“臣遵旨……”聽到劉繼隆定下立國之日,敬翔恭敬應下,緩了口氣的同時在看見劉繼隆沒有其他吩咐後,這才恭敬退出了堂內。
在他離去後,得到劉繼隆旨意的南衙及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及地方三司紛紛開始行動起來。
古往今來,君王筆下的許多謀逆之罪多有誣陷,可豆盧瑑等人謀逆作亂之事卻是板上釘釘。
千餘人圍攻朝廷軍隊,試圖刺殺劉繼隆、劫掠李佾南下為帝……
莫說劉繼隆大肆牽連,便是劉繼隆將其夷滅三族,天下百姓也不敢說什麼。
哪怕是鄉野愚笨之人,卻也知道試圖刺殺皇帝與造反的下場是什麼。
朝廷只處死主犯和從犯的本宗,而將其三族流配邊塞,這已經是莫大的恩德了。
饒是如此,天下諸道卻依舊被弄得人心惶惶,幾乎每日都有都督使司的兵馬和按察使司的州兵在城池、官道、鄉野巡邏。
各州縣被捕之人,大多牽連全族,往往牽一髮而動全一身,動一人而牽全族。
各州縣世家豪強人人自危,整個天下都因豆盧瑑等人謀逆之事而沸騰起來,宛若灶上鍋,油中水。
隨著時間來到臘月初十,洛陽及東畿、京畿兩道的緝捕論罪之事先行造冊,李商隱也在造冊後第一時間前往行宮,見到了正在欣賞臘梅開花的劉繼隆。
“兩畿之中,謀逆罪臣皆已論罪並抓捕入獄。”
“以豆盧瑑、裴澈、張直方、崔沆等四十九名主犯皆以在謀逆時伏法,所牽扯之三百九十四名從犯,現已緝拿入獄。”
“經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三司決議,主犯、從犯及其本宗共計三千四百五十七人將於臘月二十五日處斬於雒水旁。”
“餘下五百三十六名知情不報者,皆以緝拿入獄,削去官職,等待改元后奪情處置。”
四百餘名主、從犯官員,僅僅只是本宗便能牽扯出三千多人,如果是夷三族的話,能牽扯出的人恐怕不下十萬人。
這還只是兩畿之地牽扯出來的犯官,地方十三道的三司可是至今都沒有結束案子,所牽連之人恐怕不少。
想到此處,李商隱便不免隱晦看向了劉繼隆,眉宇間顯得有幾分憂慮。
只是他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豆盧瑑等人謀逆屬實,便是劉繼隆將其夷三族都不會有人覺得他過分。
“敕令五軍都督府,以河東、河北兩道都督使司集結兵馬三萬,元宵過後出兵收復營州。”
“豆盧瑑此案告終後,如河東、河北、河南犯官及其親眷,盡數發配平州、營州為民。”
“關內、東畿、京畿、隴右等處,盡皆發配安西、北庭為民。”
“劍南、山南西道等處,盡數發配黔中為民。”
“淮南、山南東道等處,盡數發配湘西為民。”
“江南東、西兩道逆民,盡數發配嶺南為民;嶺南道逆民,發配安南為民。”
“諸多逆民,發配州縣落戶,不可擅自離縣境百里,若逃一人則罰鄰里,不禁科考。”
劉繼隆定下處置,李商隱聽後則吸了口氣道:
“天下逆民,少則二三十萬,多則四五十萬。”
“如此多逆民,若是算上南邊降卒及其親眷遷徙,耗費恐不少。”
自古而今,遷徙向來代表著死傷和錢糧耗費,縱使漢軍的遷徙流程已經十分成熟,可遷徙的耗費也比普通的遷徙要高出倍許。
四五十萬人,每日遷徙的情況下,最少吃糧三斤。
劉繼隆制定的發配路線,除了將逆民遷徙西域外,其他路線的路程雖然都在千里左右,但以百姓遷徙的速度,卻依舊要走兩三個月。
更何況發配遷徙容易,事後安置才是最難的。
劉繼隆定下的這些地方,要麼就是拋荒之地,要麼就是剛剛開墾的蠻荒之地。
逆民被髮配到此後,需要兩三年後才能自給自足,在這期間都需要朝廷提供糧食來養活他們。
四五十萬人,算上降卒親眷的四十幾萬人,合計便是八十幾萬人,每年需要耗費四五百萬石糧食。
這數量還是運抵後所需的數量,而非起運的數量。
若是以起運來論,此項遷徙及事後安置,每年起碼要四百萬貫的度支,幾乎佔據朝廷一成半的賦稅。
李商隱的意思很明顯,他想勸勸劉繼隆,沒有必要在開國之初就搞這麼大的工程。
可是對於劉繼隆來說,藉助豆盧瑑謀逆案來遷徙百姓,可以說是成本最低和最合理的移民實土方案。
劉繼隆哪怕勒緊革帶,也要把這件事情給辦成。
“耗費之事,朕亦知曉,然邊塞空虛,逆民難訓,唯有將其發配地方,增長邊塞文化,方能以漢制夷。”
“此事不可爭議,更何況朝廷所抄沒錢糧亦不少,不必糾結此事。”
面對劉繼隆那不容爭議的語氣,李商隱只能躬身行禮,將此事暫時應下。
隨後與劉繼隆商議了來年正月初五即位立國的事情,直至黃昏才匆匆離去。
在他走後,諸如王式、劉瞻、蕭溝等人都紛紛前來求見劉繼隆,所圖的無非就是讓劉繼隆停止牽連,從輕處罰。
不然以朝廷如今的牽連手段來看,天下七成以上世家豪強都要被劉繼隆牽扯其中。
這也就是劉繼隆不需要這些世家豪強為自己治天下,不然他們稍稍聯合對抗劉繼隆,都能用地方賦稅和軍隊來威脅劉繼隆。
隴右才是劉繼隆的根本,而他前番下令將隴右隴右賦稅降低的舉動,更是讓隴右出身的官員受到了實惠。
對於隴右出身的官員來說,關東世家的死活與他們毫無關係,他們自然放心大膽的按照朝廷旨意來牽連,抄沒的錢帛也紛紛登籍造冊。
哪怕這些錢帛在路上的“損耗”大了些,劉繼隆也選擇睜隻眼閉隻眼,並未讓都察院去巡察。
在劉繼隆的縱容下,隴右及部分關西官員的膽子也漸漸變大,最後將牽連的範圍不斷擴大。
這種情況下,反倒是遠離中原的嶺南、西域等地顯得十分平靜。
不過即便如此,李陽春也能從無數同窗的手書中,感受到此刻的中原有多麼動盪。
“一個名不經見的襄陽蒯氏就能抄沒十萬貫的錢帛糧秣,這些世家豪強還真是富得流油啊……”
廣州南海縣都督使司衙門中,李陽春看著自己昔日同窗的書信,對於信中所寫的抄沒內容不由發出了感嘆。
在他感嘆的同時,被調到嶺南並擔任經歷司正六品經歷的袁襲也從他手中接過了這份手書,細細觀看起來。
待到他看完,他便主動對他如今的主官李陽春說道:“陛下真是能忍常人不能忍,竟然能讓豆盧瑑等人跳梁許久,直到事發才選擇動手。”
“如此一來,天下人便無法指責陛下,而這地方牽連之事,也可以在日後推到地方官員頭上。”
“都督是否要提醒提醒這幾位同窗,莫要將此事做的太過?”
袁襲能在歷史上成為楊行愍的謀主,本事和眼光自然不用多說。
如今那位皇帝想做什麼,他其實已經猜到了大半,甚至後續還有什麼手段,他也隱隱能夠猜想到。
不過這些事情,他不敢直接明說,只能委婉的提醒李陽春。
對此,李陽春卻無奈搖了搖頭:“這書信中的字裡行間皆是痛快,諸位同窗恐怕不會聽從某之諫言。”
袁襲聞言也不由點了點頭,他知道隴右派和其下屬關西派的那些官員,此時此刻都志得意滿,根本沒想過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其中雖然也有李陽春這樣的人,但這樣的人始終是少數。
更多的人還在將如今的那位當成是曾經的漢王,卻不想想如今的那位已經是皇帝,所需要考慮的是天下,而非一道諸州了。
想到此處,袁襲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提醒提醒楊行愍和李神福他們,避免他們把事情做的太過。
“崖瓊的殘蠻,如今圍剿的如何了?”
李陽春的詢問將袁襲拉回了現實,他想起了自己為何前來此處,於是連忙稟報道:
“自都督在崖州、瓊州擊敗土蠻後,殘蠻盡皆逃入山林之中,王都尉及張都尉尚在率軍圍剿,然山高林密,恐怕還需要不少時日。”
“好在崖瓊之地,除山林以外諸州縣均已收復,布政司及按察司已經派遣官員前往。”
李陽春十月率兵收復崖瓊諸州,只用不到一個月便平定了幾支較大的叛亂,隨後便留下兩軍兵馬上萬人繼續參與圍剿,而他則是返回了廣州。
眼下已經是臘月二十日,再過半個月便是新朝立國之日,李陽春自然準備好好表現表現。
嶺南的世家豪強不算多,在他返回廣州前,就已經被布政司和按察司緝拿歸案,所以他倒也沒有摻和其中。
如今收復崖瓊諸州,他也可以向朝廷和陛下奏表一份接近完美的答卷了。
不過這份答卷除了收復失地外,還需要有屯墾的功績。
“各地屯田數量增長如何,明年入秋後能否接納遷徙進入嶺南的百姓?”
李陽春繼續詢問袁襲,袁襲則早有準備的回應道:
“諸處軍墾皆善,嶺西土蠻剿平亦速,大軍已於邕州(南寧)、貴州(貴港)、柳州等處墾屯田三萬餘畝。”
“另安南、嶺東二處亦墾田二萬餘畝,並廣州所墾,今歲共得軍屯田約二十八萬畝。”
“不過朝廷明歲入冬後,應該會將軍中多餘戰兵調回北方,屆時軍屯速度必然會變慢,都督理應提早謀劃。”
袁襲的這番言論令李陽春不斷頷首,他也知道如今嶺南開荒如此之快,主要還是佔了十幾萬軍隊和數萬降卒的好處。
等朝廷把該調回北方的軍隊調回北方,那留下給他們的戰兵也就不多了。
僅憑高駢留下並被編入屯軍的嶺南、福建及江西等處七萬多兵卒,再加上朝廷規定的四萬五千戰兵,根本無法達到如今的開荒速度。
想到此處,李陽春便主動說道:“待明年百姓遷入後,可將徙民之中健壯者選為屯兵,以此保證開墾。”
“若能如此堅持十年,朝廷所安排遷徙進入嶺南的五十萬百姓,即可安定。”
李陽春如今而立之年,敢於用未來十年來佈置嶺南,至少在袁襲看來是很有擔當的。
換做旁人,恐怕都削尖了腦袋往洛陽走,根本不可能留在嶺南這種蠻荒之地。
在袁襲這般想著的時候,李陽春則是看向他開口道:
“以汝之才,若是願意在此蹉跎三載,某可在三載之後將汝舉薦布政司,任嶺南道中下州刺史。”
袁襲如今是正六品上的經歷司經歷,而下州刺史是正四品下的官職。
李陽春的承諾,代表他將在三年時間裡扶持袁襲連跳八級。
屆時他只需要在刺史位置上繼續擔任三載,哪怕不能調入京中,也能擢升為正四品上的中州刺史。
他眼下不過三十有三,而朝廷的職官品秩經過調整,如今最高也不過正二品。
李陽春作為都督使司都督,品秩也雖然是正三品,但他勝在年輕。
以他的年紀,日後肯定能進入五軍都督府,擔任任意一軍的正二品左、右都督。
有李陽春的幫持,袁襲肯定能在五十歲前邁入正三品的職官。
楊行愍如今雖然與李陽春一樣是正三品職官,可楊行愍畢竟不是隴右出身,肯定是比不了李陽春的。
所以面對李陽春的承諾,袁襲沒有半點猶豫便下定了決心。
“都督既然說要以十年來治嶺南太平,某雖不才,卻也願意隨都督治理嶺南十年。”
他主動將李陽春口中的三年提高到十年,因為他清楚自己在軍中能得到更大的拔擢。
只要能拔擢成為正四品的都督僉事或從三品的都督同知,屆時再轉去六部當差,肯定比去布政司熬資歷要便宜的多。
面對袁襲的自告奮勇,李陽春滿意頷首道:“如今我嶺南都督使司主要便是圍剿土蠻,軍墾荒地。”
“汝先去鄧僉事處幫他處理軍墾屯田事物,待到熟練後再調入其中當差也不遲。”
“是!”袁襲不假思索應下,繼而見李陽春沒有別的吩咐,這才緩緩退出了衙門。
在他走後,李陽春則是以袁襲帶來的訊息寫了份關於嶺南都督使司的奏表,令快馬將奏表送往洛陽。
算算時間,奏表送抵洛陽時,陛下也差不多剛剛忙完立國的事情,想來會十分重視此事。
這般想著,李陽春揉了揉眉頭,隨後便全身心放到了軍政要事之上。
相比較他,遠在西域的張淮深則更為安穩,不僅不受中原動盪的影響,甚至恨不得中原動盪的越大越好。
“前番方才說安西與北庭百姓不足,不足以修建城池往黃草泊而去。”
“如今看來,這中原動盪後,怕是要有不少人被髮配到安西和北庭,屆時便可往黃草泊修建城池而去了。”
臘月二十四日的西州高昌城內,坐在衙門內,享受著火牆帶來溫暖的張淮深正在沒心沒肺的笑著。
張淮溶、李明振、曹議金等人坐在堂內左右椅子上默不作聲。
劉繼隆此前遷入西域的數萬囚犯和降卒,眼下已經被安置到了疏勒。
不僅如此,張淮深還將赤河(塔里木河)兩岸的那些城池廢墟紛紛修葺,勾連起了龜茲和疏勒的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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