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龜茲、疏勒、焉耆等三鎮十餘城擁有二十餘萬口百姓,其中漢口九萬多,胡口十餘萬。
南邊的于闐、仲雲都十分守規矩,所以天山以南的局勢已經穩定了下來。
正因如此,張淮深才會從龜茲回到高昌,並且開始謀劃向黃草泊前進。
不過想要達成這一願景,需要的人口並不少。
劉繼隆雖然先後往西域遷徙進入二十餘萬百姓,可最後留在西域的只有不到二十萬百姓,其餘不是死於疾病就是逃亡他處。
這不到二十萬漢家百姓,只有三萬在天山以北的庭州定居,其餘十七萬都在天山以南的二州三鎮。
三萬庭州百姓,根本支撐不起上萬兵馬去攻打八百餘里外的黃草泊,所以擺在張淮深面前的問題就是人口。
他需要十幾萬人口,才能從北庭不斷修建城池向西,最少耗費五六年時間,才能支撐起上萬人的軍隊西征拿下黃草泊。
原本他還不知道怎麼和劉繼隆開這個口,現在中原如此動盪,他想要開口就簡單多了。
“若是朝廷願意遷徙逆民前來,以我安西、北庭之情況,能收容多少百姓?”
張淮深不顧三人沉默,興高采烈的詢問三人,三人中的李明振聞言作揖道:
“眼下我軍在安西、北庭之下有胡、漢四十三萬口百姓,有耕地一百五十餘萬畝。”
“衙門每年能徵得十二萬石,錢帛四十餘萬貫匹,七千餘頭牛,三萬只羊。”
“若是在於闐、河西買糧,則是可以勉強積存三十萬石糧食。”
“不過我軍將士所用糧食便不少於二十萬,能留下來的只有十萬石。”
“若無朝廷調撥糧草支援,恐怕每三年也就能遷入兩萬口百姓。”
西域情況與中原不一樣,但即便如此,每年依舊能透過絲綢之路收穫不少賦稅。
只是雖然有錢,可糧食卻嚴重不足,屬於有錢也買不到糧食。
曹議金見李明振說完,他也順勢不從道:
“想要遷入人口,必須從隴右買來糧食才行,可從隴右產糧要地的隴西到庭州,這路程足足有三千里之遙。”
“以民夫的腳力和挽馬的食量,往返六千里得走五個月,民夫得吃四石糧食,馬得吃四石豆料,二百束草才行。”
“草束可以讓驛站準備好,但糧食和豆料不管是我們準備還是朝廷準備,這都要消耗。”
“不如讓朝廷一開始準備好,從隴西出發後,沿途民夫和馬吃了多少,再讓各州縣補全。”
“不過即便如此,十石起運也難運抵一石。”
曹議金這番話倒是沒有問題,畢竟他們從河西運糧的沿途損耗都在五六成,更別說距離更遠的隴右了。
哪怕使用朝廷的轉般法,也無非能稍稍降低些許損耗,可運抵的糧食還是不多。
面對動輒幾十萬石起運卻運抵不了幾萬石的結果,哪怕劉繼隆支援他們,恐怕朝廷也多為反對意見。
張淮深也想到了這點,故此不免有些沉默,而李明振則是提議道:
“若是每年遷入一萬百姓,十五年後興許能修建城池抵達黃草泊。”
十五年,聽到這個數字,已經四十三歲的張淮深就不免有些躊躇。
十五年後他已經五十八歲,那時的他是否還能挽起強弓都成問題,即便收復黃草泊,恐怕也無望收回碎葉城了。
想到此處,他便不免有些煩躁,倒是張淮溶建議道:
“倒是可以請朝廷將逆民遷往瓜沙甘肅四州,這些地方能開墾的土地還有很多,四州衙門每年光賦稅就能收到三十餘萬石糧食,還能靠近涼州採買足夠多的糧食。”
“莫說數萬,便是十數萬都不難安置。”
“只需等待三五年,十數萬百姓便能自給自足,往後便能反哺衙門,為衙門增加十餘萬石的糧食。”
“從四州運糧往庭州,損耗雖然也在五到七成,可運抵的糧食足夠養活數千百姓。”
“日後只需要朝廷每年發配數千人去庭州,一路向西築城屯墾便可。”
張淮溶的建議,確實要比將人口直接發配西域划算,但這件事並非他們說的算,還得詢問朝廷的意見才行。
想到此處,他們紛紛看向了張淮深,張淮深見狀也深吸了口氣:“某現在就去寫奏表。”
當著眾人的面,他很快便寫好了奏表,並派快馬發往了洛陽。
在快馬東去的翌日,洛陽雒水之畔則聚集了數萬百姓。
他們所圍觀的物件,即雒水河堤背後等待處斬的數千死囚。
“國賊!劉繼隆,汝此國賊,當受天誅!”
“篡逆奸佞,爾敢入太廟,面太宗於地下乎!”
“速加刃於頸,一死而已!”
“劉牧之,背恩負義之賊,何面目立於天地間!”
雒水河堤背後,數千人不是在哭泣就是在謾罵。
他們皆是豆盧瑑謀逆案中的主、從犯本宗子女或父母,如今自然是對劉繼隆大罵特罵。
對此,負責監斬的楊信微微皺眉,也顧不得還未到來的時辰,直接吩咐道:“處斬!”
站在他身側的兩名刑部官員聞言,當即上前拔高聲音:“處斬!”
霎時間,哭嚎聲與謾罵聲驟然變大,汙言穢語絡繹不絕,聽得楊信臉色陰沉。
一排排死囚被推上雒水河堤,在劊子手的屠刀下,無數人頭滾落洛水之中,宛若漂浮的葫蘆朝下游流去。
雒水下游被染紅,無數屍體被丟入不遠處的土坑中。
若非眼下正是冬季,加上此地又是開闊之處,恐怕空氣中早已變得惡臭,屍體旁也早已被蒼蠅團團包圍了。
饒是如此,那些圍觀的百姓在看到數千人被生拉硬拽的拖上河堤處死時,還是忍不住乾嘔起來,心中升起一陣惡寒。
五十個劊子手同時動手,硬是從清晨殺到了黃昏,這才將這三千多名死囚給屠戮殆盡。
血腥味便是寒冬臘月的冷風都無法吹散,那味道令人作嘔,只有上過戰場的兵卒才能面不改色的站在原地。
眼看監斬結束,楊信強忍不適,乘坐馬車返回府邸沐浴,直到身上的血腥味被洗散了些,他才連夜趕赴行宮,拜見了劉繼隆。
“陛下,三司公審定下的三千四百五十七名叛亂之輩已經盡數處決,臣前來回稟。”
行宮中堂內,楊信硬著頭皮稟報,只因此刻中堂內坐著昔日的同昌公主李梅靈。
李梅靈聽後臉色有些慘白,劉繼隆則是面色平靜道:“此事既然已經告終,汝便退下好好休息吧。”
“臣告退……”
楊信連忙起身,回禮之後匆匆離去。
在他走後,李梅靈目光帶著幾分哀求看向劉繼隆:“陛下,難道不能放過那幾位宗室的三服嗎?”
“他們刺殺朕時,為何不想想刺殺失敗的結果?”
劉繼隆反問李梅靈,李梅靈也知道自己不佔理,只能起身踉蹌行禮,最後在女官的攙扶下離去。
在她走後不久,封徽便帶著已經成為女官的張嫂及其他幾名女官前來,手中還端著各類菜餚。
“聽聞陛下今日未曾食用午膳和晚膳,臣妾特意讓御廚準備了這些飯菜。”
封徽示意張三娘子們擺放菜餚,而劉繼隆也放下了硃筆,舒了口氣的同時緩緩起身。
他朝著飯桌走去的同時,目光也看向封徽,略微柔軟道:“今日禮部奏表,請朕為諸子改名為單字,以便日後避諱。”
“此事朕想了想,還是需要與細君好好商量,再書信給幾位郎君說說。”
安史之亂後,大唐皇子大多改名為單字,登基前甚至會特意改名為生僻字,為的就是重振皇權和避諱。
禮部自然是不敢勸劉繼隆改名的,但勸劉繼隆為諸子改名還是可以的。
“陛下子嗣多為雙字,確實需要做出修改,禮部如此奏表倒也情有可原。”
“陛下可取締諸子名字的第一個字,留後一個字而不改。”
“虎頭與幾位郎君那邊,妾身會與幾位妃嬪商量”
封徽畢竟是世家貴女出身,自然可以理解禮部讓劉繼隆為諸子改名的事情。
劉繼隆見她願意幫忙,心底也自然鬆了口氣。
這般想著,他也隨著封徽坐到了飯桌前,二人氣氛和洽的用膳結束後,封徽才與他說起了正事。
“還有十幾日,陛下便要即位立國了,這後宮之事,不知陛下是怎麼想的?”
“正宮皇后,自然是細君。”
劉繼隆以為封徽在說皇后的事情,下意識便給出了承諾。
封徽聽後卻只是笑笑,繼而詢問道:“陛下貴為天子,合該有皇后、四妃、九嬪及婕妤、美人、才人……等一百零八佳麗。”
“臣妾心想,貴妃合該落到李妹妹身上,賢德淑妃則可暫時空置。”
“內院那幾位姐姐妹妹,便以九嬪授之。”
“此事臣妾已經與幾位姐姐妹妹商議好,唯有李妹妹之事未曾與陛下商議。”
封徽倒是沒有讓劉繼隆煩惱,已經將各種事情都安排好了,如今只是來詢問詢問他的意見,便能定下此事。
劉繼隆聽後微微頷首,對於封徽將四妃中其餘三妃位置留下也表示理解。
李梅靈畢竟是大唐公主,且還是李漼生前最寵信的公主,而劉繼隆府中除封徽外的其他幾名女子,雖然陪伴劉繼隆甚久,可出身畢竟低微。
貿然將她們提拔到四妃的位置,很容易讓人覺得這是在羞辱李梅靈。
屆時不止是李梅靈自己想不清楚,其餘效忠劉繼隆的大唐舊臣也會因此而來打擾他。
如今天下初定,他又剛剛處置了那麼多人,再弄出別的事端,肯定會讓人覺得新朝浮躁。
“此事便由細君安排便好。”
劉繼隆將此事全權委託給了封徽,封徽見狀便起身為他按捏了肩膀與頭部的穴位,直到劉繼隆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停下,她才對劉繼隆告退離去。
在她走後,劉繼隆繼續返回桌案前處理朝政。
時間隨著風雪飛越,爆竹之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在清晨作響。
由於五日後便是立國即位之日,故此今年的正旦大朝會,毫無疑問的被推遲到了元宵那日。
興許是因為五日後便是立國之日,故此年味似乎都少了些,所有人都在期待著五日後的登基立國之事。
在群臣與百姓的期盼中,正月初五如期而至,洛陽百姓將家中的爆竹都留在了這日引燃。
隨著“噼裡啪啦”的爆竹聲在各街坊內作響,卯時三刻方才梳洗完畢的劉繼隆,此刻才緩緩從行宮之中走出,出現在了北衙六軍面前。
此刻的他頭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紋服飾,手持玉圭,整個人展露六軍眾將及兵卒面前。
眾將兵卒微微躬身,劉繼隆則持著玉圭順著毯子走向了行宮面前停好的玉輅。
禮部以六匹汗血寶馬拉拽玉輅,玉輅前後有北衙六軍作為儀仗,金吾衛執殳前導,吏員淨水潑街,百姓紛紛禁足坊內,不得干擾。
待劉繼隆走上玉輅並坐下,金吾衛及北衙六軍紛紛開始行動,而乘馬的李商隱與高進達則在玉輅左右並行。
一時間,隊伍緩緩走出坊內,使得橫街旌旗對對,甲仗森森。
鑾駕繞洛陽城行走一圈,而後走天街踏上星津、天津、黃道三橋,來到紫薇城前,端門之下。
端門城門大開,數萬人的隊伍護衛玉輅進入端門甬道,但見眼前開闊,便是來到了大內之外的皇城。
各品秩官吏以官職大小,從大內排列兩排至此處,隨著玉輅經過而躬身作揖。
感受著聲勢浩大的景象與排場,便是久經戰場的劉繼隆,此刻也不免心情激盪起來。
前方高大的應天門已經敞開城門,待鑾駕進入其中後,才剛剛透過甬道,便見到前方再度出現的永泰門。
連續快速穿過這兩處城門甬道後,前方視線豁然開朗。
大內兩側數千官吏正在隨著劉繼隆經過而整齊劃一的躬身行禮,每個人都身穿冕服,朝著劉繼隆朝拜。
穿過漫長的大內,擺在面前的則是高大的乾元門。
北衙六軍中的羽林、龍武四軍在此留步,以神武軍為主的神武天騎開始護衛鑾駕進入乾元門。
穿過乾元門的甬道,展露出現的擠滿百官的廣場,還有遠處經過數年重建的乾元殿。
劉繼隆坐在玉輅內,可見殿基拔地如截雲,五丈高臺壘砌玄玉(漢白玉),面闊四十而開間十五,殿高十二而金瓦重簷。
對於數年沒有返回大內的劉繼隆來說,此時的乾元殿,倒是有了幾分武周時期明樓的風采。
玉輅緩緩停下,劉繼隆持著玉圭走下馬車,擺在他眼前的是漫長的龍首御道。
他持著玉圭,在上萬人注視下走上御道,一步一臺階。
此時此刻,他腦中記憶彷彿開始倒轉,從他參加歸義軍再到自立門戶爭雄河隴,從討滅論恐熱再到與大唐決裂,東出爭鼎。
回過神來,他已經走上了高臺,太常卿杜荀鶴見狀,隨即令樂師們奏《永和》之樂,太史令李山甫持渾天儀車駕前,示“璇璣玉衡以齊七政”。
乾元殿前設昊天上帝、五方帝神座,劉繼隆見狀從李商隱手中接過祝文,面朝北方跪讀祝文: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命有歸,降鑑下土;唐室陵遲,運數既終,烝民無主……而眾庶惶惶,天序不可久曠;欽若昊天,敢不祗承!”
“遂於洛陽乾元殿,即皇帝位,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漢,建元洪武。”
祝文結束,劉繼隆面朝北方不動,而曾經身為大唐皇帝的李佾則是穿著冕服,親自帶著玉璽來到劉繼隆面前呈出。
劉繼隆目光看向李佾,只見李佾看著玉璽,表情複雜,最後硬生生擠出笑容道:“請陛下受之……”
見他呈出玉璽,劉繼隆這才看清楚了這自秦朝傳至如今的傳國玉璽。
它與史書中描寫的一模一樣,儘管只是三寸大小,卻似乎有千鈞沉重。
劉繼隆躬身行禮,拜過三次後,才抬手從李佾手中接過了這傳國玉璽,將玉圭遞給了李佾。
李商隱親眼看著唐漢交替的景象,在劉繼隆徹底接過傳國玉璽後,只覺得過往經歷猶在眼前。
昔年旁人都不看到的河西布衣,如今終究是功成名就,自己也跟隨他開創了獨屬眾人的新基業。
隨著他回過神來,高進達已經從劉繼隆手中接過了傳國玉璽,而劉繼隆則是帶著高進達往臺前走去。
李商隱連忙跟上,與高進達一左一右站在劉繼隆身後。
當劉繼隆走到龍首御道面前,乾元殿前廣場上的上萬人官員及將士紛紛朝他躬身行禮,在他俯瞰下三呼萬歲。
“萬歲!萬歲!萬歲……”
萬歲之聲不斷迴盪,高進達見狀忍不住對劉繼隆說道:“陛下之願,今日終了。”
李商隱聞言也看向了劉繼隆,他們不知道劉繼隆是什麼想法,但他們能感受到劉繼隆此刻的心情。
面對群臣與他們的注視,劉繼隆並未回話,只是緩緩抬頭看向天穹。
陰雲湧動,陽光穿透雲層灑在遠方,似乎昭示著新朝如春,生機勃勃。
“大業雖成,然太平之世,猶需捍衛。”
劉繼隆緩緩收回目光,在山呼萬歲中緩緩轉身看向二人。
“舊戰雖弭,新徵肇始,你我之流,豈可懈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