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拿了敦煌郡王府的禮錢,明日恐怕就被奪職裁汰了。
“世襲降替,哈哈哈哈……”
“阿耶,這旨意可得好好收起來,某等就靠他了!”
天使剛走不久,張議潮耳邊就響起了兩道令他煩躁的聲音。
待他回頭,身後果然站著張淮銓與張淮鼎二人,其中張淮鼎宛若喜若癲狂,看的張議潮直皺眉頭。
劉繼隆入洛後,二人就被劉繼隆打發去了御史臺,成了兩名毫無實權的諫議大夫。
後來御史臺併入都察院,二人只能做些管理文件的差事,雖說依舊是正五品上的官員,且還有正四品上縣伯的爵位,但始終不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並且沒有實權。
如今張議潮得到了世襲降等的郡王爵,傳到張淮銓或張淮鼎頭上就是國公,再往後便是郡公、還有縣公、縣侯、縣伯和縣子、縣男等爵位等著他們的後代。
哪怕是最低的縣男,也能拿到年俸二百貫的俸祿,足夠維持府中開銷了。
畢竟當今僱傭個家僕,每年也不過六七貫,只要不去追求新羅婢、菩薩蠻和波斯胡女,這俸祿都足夠養十幾個家僕了。
“唉……”
看著張淮鼎二人,張議潮只覺得自己在為人父方面做得很失敗。
以張淮銓、張淮鼎的性子,身居高位肯定會讓張氏傾覆。
看來過幾日他不得不入宮,厚著臉皮去求劉繼隆一個承諾了。
張議潮只覺得十分疲憊,佝僂著身影在家僕的攙扶下返回了內院,只留下了高興的張氏諸子。
與此同時,隨著南衙旨意不斷髮出,此次封爵的局面也漸漸明朗了起來。
如張議潮、張淮深、高進達、李商隱、崔恕、陳靖崇、斛斯光、尚鐸羅、馬成、張昶、鄭處、安破胡、張武、曹茂、王式等十五人獲封了世襲降等的郡王。
李陽春、竇敬崇、劉英諺、韓正可、楊信、陳瑛、王思奉、張淮澄等二十四人都獲封世襲降等的國公。
鄭畋、王建、王重榮、鄧儼、劉松、譚凱等三十六人獲封世襲降等的郡公。
獲爵並得到世襲降等資格之人,合計便是這七十五人,其中還有二十七人屬於追封,其子嗣降等襲爵。
除去他們外,劉繼隆還封了七十名縣公,一百多名縣侯和三百多名縣伯,以及五百多名縣子和一千二百餘名縣男。
這些獲封爵位之人,所獲的並非世襲降等的爵位,其中大部分都是追封,其子直接襲爵。
但等襲爵之人離世,爵位便廢除了。
這群人基本都是與劉繼隆從河西走出前往隴西並建立基業,繼而戰死的將士。
當然其中也有不少人早已陣歿並沒有子嗣留下,所以只是追封。
饒是如此,實封的官員也在一千四百餘名官員左右,使得戶部對於百官俸祿度支增加了六十多萬貫。
好在這其中絕大部分都不是世襲降等的官員,只要熬個二三十年,這些擁爵之人便會先後離世,為朝廷甩掉這個大包袱。
只是經過這次封爵後,洛陽城內擁有爵位者,不說隨處可見,但每個衙門總是能有幾個用爵之人。
哪怕只是最低等的縣男,品秩也是從五品上,朝野九成以上官員都需要向他作揖。
昔年劉繼隆所承諾的富貴,眼下已經實現,而封爵過後,劉繼隆還令人專門往這群封爵的官員府上告誡他們,提醒他們不要為非作歹,倚仗權勢欺負百姓。
只是這番話,又有幾個人能聽進去,劉繼隆便不太清楚了。
他承諾的他已經做到,若是有人結黨營私,觸犯律法,他也不會手下留情。
想到此處,劉繼隆緩緩睜開了眼睛,而此刻已經是封爵後的第三日。
坐在他面前的,赫然便是等群臣拜禮過後才前來拜見他的張議潮。
“陛下果然沒有虛言,如今的天下相比較舊朝,確實可稱太平。”
“只是如今北有胡虜,南有群蠻,而中原大旱洪澇不斷,倒是需要陛下勤勉理政,才能將天下安定。”
張議潮看著眼前的劉繼隆,眼底滿意之色難以隱藏,同時也對他要面對如此複雜局面而充滿了擔憂。
若是他能年輕二十歲,興許他能幫助這位陛下,將這些繁雜的事情梳理清楚。
可是他已經七十有五了,便是走路都需要扶著人,更何況理政呢?
若非劉繼隆恩典他可以隨時乘小輿出入宮中外廷,他恐怕連走到此處都費勁。
想到這裡,張議潮眼底從滿意與擔憂,漸漸轉變為惋惜。
他的變化,劉繼隆看在眼底,而他則是伸出手主動為張議潮倒茶,同時笑著說道:
“朝政確實艱難,但只要耗費心力,始終能將朝政抽絲剝繭的理清。”
“郡王要好好照顧身體,起碼要看到天下徹底安定,某漢人重振武功才行。”
面對他的這番話,張議潮搖了搖頭:“臣老了、恐怕是看不到了……”
他這番話不是搪塞劉繼隆,而是他確實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過能在去世前看到天下安定,這也足夠令他釋懷了。
他自河西舉義兵,為的就是想看到河西太平。
只是東進過後,他才知道中原亂象更甚河西。
若非有眼前之人橫空出世,他不知道這天下還要亂多久。
這般想著,張議潮緩緩朝著劉繼隆作揖道:“家中諸子性格如何,陛下想來也十分清楚。”
“待臣去世後,還請陛下莫要與他們見識……”
劉繼隆聞言,端起茶杯的舉動稍稍停滯。
從張議潮這話,他聽出了張議潮似乎是真的在託孤,這令他有些感慨之餘,更多不捨。
“郡王好好照顧身體,朕還希望見到您與交河郡王再會面之景。”
張議潮聞言啞然失笑,儘管他也想再見見自家侄子,但……
他沒有回應劉繼隆,只是試圖撐著身體起身。
只是他似乎真的老了,撐起身體的速度十分緩慢,令他自己都感受到了難過。
雖然最後撐起了身體,可身體卻不聽使喚的搖晃了起來。
不等他反應,溫熱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待他看去,卻見劉繼隆已經起身,扶住了他的胳膊,表情帶有幾分難過。
“朕扶郡王出宮。”
劉繼隆不給張議潮拒絕的機會,扶著張議潮向殿外走去,而殿外的小輿已經準備好了。
二人先後走出宮殿,待宮中宦官低著頭等待侍奉,劉繼隆才緩緩鬆開了手。
張議潮見狀,微微朝著劉繼隆躬身:“臣謹退……”
“郡王好好照顧身體。”
這是劉繼隆在今日見面後,第三次讓他好好照顧身體。
張議潮還是沒有回應,只是乘坐上了小輿,由宦官拉拽往宮外走去。
劉繼隆站在殿門前,望著小輿漸行漸遠,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在他眼底,老去的不止是張議潮,而是昔年他們這群跟隨張議潮舉義兵收復失地的歸義軍將士。
“陛下,這是太子令人送來的手書……”
敬翔的聲音將劉繼隆從回憶中喚醒,劉繼隆醒來看向敬翔,隨後從他手中接過了手書。
【隴右道臨州狄道縣孝男劉烈,謹奉書於陛下座前】
手書封面,劉烈中間顯然還有一顆字,但被人塗掉了。
劉繼隆知道這是大郎君在怪他擅自改了他的名字,有些感嘆和心虛,但還是將信給拆開了。
【阿耶尊前:兒烈叩首再拜】
【聞陛下新承大寶,建號改元;兒雖在邊陲,亦當舞蹈稱慶;然御筆擅易兒與諸弟名諱,未審聖意何在?伏乞垂示。】
【近詔天下庠序子弟,皆令下鄉從軍;兒擬俟今歲課業畢,偕同窗赴龜茲下鄉。】
【奈學官以陛下故,竟不批允;倘蒙賜手敕一道,庶幾可行。】
【阿孃舊疾,比來康泰否?】
【諸弟妹雖俱無恙,然課業勤惰殊異;尤以二郎輕浮失度,大娘子驕縱任性,恐非家門之福;伏惟陛下嚴加訓飭。】
【洪武元年乙未歲三月廿五日,男烈謹狀】
“文縐縐的……”
看完劉烈的寫來的書信,劉繼隆腦海裡似乎已經有了劉烈宛若文弱書生般的形象,不免嘆了口氣。
他倒是想要將劉烈時刻帶在身邊,但劉烈此前畢竟太小,如今也不過十五歲,他實在不好將他帶在身邊。
如今看來,他性格已經養成,雖說將書信寫得文縐縐的,可字裡行間十分有主見,甚至敢質問自己為什麼改他和弟弟們的名字,這倒是令劉繼隆有些欣慰。
收起這份信,劉繼隆轉身往宮內走去,隨後手書向劉烈解釋了改名避諱的事情,同時准許了他前去龜茲戍邊,並提醒了他許多事情。
此外,他將坎兒井和棉花的事情告訴了劉烈,並言明會讓人準備棉花種子給他。
他這次去了龜茲後,可以利用這兩年時間將棉花種植於龜茲,地方衙門會派人收買。
到龜茲後,要多去鄉鄰與百姓家裡走走,要多瞭解瞭解鄉下的情況,向他們傳達朝廷的政令,也要向他們好好學習。
見了鄉親們要有禮貌,不要沒大沒小,要入鄉隨俗,不要搞特殊,老百姓不喜歡擺格的人。
若是從吏兩年後還能堅持在西域待著,倒是可以去庭州從軍,好好歷練歷練。
筆鋒停頓,劉繼隆又提及了自己十分想念他與幾位郎君和女子,希望等他戍邊、從軍結束後,可以返回洛陽與自己見面。
末了,他的筆鋒又停了停,繼續才寫道:
【龜茲苦寒,吾已命人備錢糧付汝;若見貧羸之民,可量力賙濟;凡入百姓之門,勿空手而往,隨宜處置,善自保重。】
放下毛筆,待墨跡變幹後,劉繼隆才將它裝入信封中,繼而遞給敬翔,同時吩咐道:
“令臨州行宮掌丞準備兩輛馬車,裝滿糧食和五十貫錢給太子帶往龜茲去。”
“再令有司撥足夠種一畝地的棉花種子給太子,令其前往西域播種,令龜茲衙門關注同時,待棉花收穫可派人採買。”
“將書信帶往內廷,若細君看後覺得無礙,便可送往臨州。”
“臣遵旨。”敬翔頷首應下,隨後吩咐宦官將書信送往內廷,而他則是留下來對劉繼隆作揖道:
“祠部奏表,悟真大德不日將率眾僧前往多康傳法,故請戶部調撥錢糧,以建佛寺。”
隨著天下安定,劉繼隆當初與悟真商議過後的僧官之事也即將步入正軌。
不過在科考天下佛道之前,還需要悟真親自前往一趟多康,先在多康修建幾座寺廟並掌握多康內部的情況後,才能做出僧眾西引之事。
劉繼隆早有準備,所以在敬翔開口後,他便繼而說到:“令隴右三司調派一營兵馬護送悟真大德前往多康,凡多康修建寺廟及僧眾所用,皆由劍南道布政司調撥。”
“傳旨沒盧丹增,敕封其為吐蕃王,以其父為吐蕃上王,年俸千貫,賞金銀賜幣各百枚,茶千擔,錦緞百匹。”
如今的沒盧丹增實力約有甲兵四萬,勢力涵蓋了喇薩,羌塘以東的廣袤地區。
看似強大,但他們每年都需要從隴右、京畿和山南東道、劍南道採買數十萬石糧食和十數萬擔茶。
因為劉繼隆不禁止對他們貿易,所以他們主要靠劫掠其它部落的牛羊來交換糧食與茶,本身能耕種的土地不多,且這些土地都在隨著時間變化的糧食減產。
辛苦種地一年,產出的糧食不過七鬥,而殺死一個敵人,獲得一匹馬就能賣出七十鬥糧食。
哪怕沿途損耗很高,但運抵金城也還能留下四十鬥,這可比辛辛苦苦種地來得強多了。
正因如此,沒盧丹增麾下諜子的彙報中,多康政權雖然擁民六十萬,甲兵四萬有餘,但耕地不過七十餘萬畝。
這些耕地的所有產出才剛剛夠四萬甲兵的軍餉,所以沒盧丹增嚴重依賴大漢的糧食和茶葉。
只有擁有足夠的茶葉,六十萬番民才能搭配乳製品和野外的野果和獵物活下去。
普通百姓,每人每天能吃一斤糧食都是極為奢侈的事情,正常情況下只有半斤甚至更少。
對此劉繼隆並不覺得奇怪,若非遭遇溫暖期,雪區也不可能供養起本部就三百萬人口的吐蕃。
如今溫暖期過去,三百萬吐蕃人能活下來兩百萬都算不錯了。
元代將雪區變為十九個萬戶,說明人口也不過在百萬左右。
雖然經過明代茶馬、糧食貿易輸入導致雪區人口回升到二百萬,但隨著俺答汗、固始汗、準噶爾先後進入雪區,雪區人口因為戰爭很快下滑至百萬,直到清末才堪堪恢復到二百萬。
這些都能說明,雪區在沒有溫暖期或工業文明的加持下,基本是很難突破三百萬人口的,二百萬人口才是常態。
如今吐蕃內部的奴隸起義雖然因為沒盧丹增的出現而提前幾年結束,可吐蕃的核心區已經遭受了嚴重的打擊。
加上各派實力紛爭不斷,只要沒盧丹增不傻,他就該知道只有大漢能扶持他統一雪區。
對於自己的這份聖旨,沒盧丹增肯定會如獲至寶的收起來。
只要悟真在沒盧丹增治下傳法不受限制,屆時大漢境內的那些僧人要麼還俗,要麼就入藏。
隨著中原佛法不斷在文化上影響雪區,再加上糧食和茶葉的控制,吐蕃日後與大漢的小摩擦不會少,但大摩擦基本不會有。
劉繼隆之所以確定會有小摩擦,主要還是沒盧丹增不可能控制方方面面。
哪怕是吐蕃王朝鼎盛時,它也無法控制下面的那些貴族和羌塘的那些強盜,更別提沒落後的新吐蕃政權了。
吐蕃只要安定下來,朝廷就能將力氣湧向西南和東北。
至於西北,他只需要支援張淮深收復碎葉城,在伊犁河谷搞屯墾就足夠了。
只要吐蕃不亂,南疆就沒有危險,而北疆的危險則完全可以依靠伊犁河谷和碎葉城來防守。
西北必須在自己手中變成實控,日後不必西進,只需要專心開發東北和西南即可。
隨著溫暖期結束,東北這些政權都會隨之瓦解,哪怕漢人無法深入東北,也要牢牢把控好遼東,恢復曾經的漢四郡。
他把基礎打好,兒孫只需要守好就行了。
思緒落下,劉繼隆不可避免想到了寫信給自己的劉烈。
他為此側目看向敬翔,敬翔依舊保持聆聽教誨的姿態。
“汝自行挑選官吏前往龜茲當差,務必要保護好太子。”
“臣遵旨!”敬翔面色不變的應下此事,心底卻知道自家陛下的心思。
自己不過二十餘歲,而自家陛下已經四十二了,太子則方才十五。
如果陛下有深意,必然是讓自己好好幫扶太子。
不過敬翔自己也清楚,凡開國之君的太子,鮮有能夠平穩即位的。
因此怎麼幫扶太子,他需要好好平衡。
“退下吧。”
“是……”
屏退眾人,劉繼隆繼續執筆,埋頭處理起了這堆積如山的奏表。
烈陽依舊高照,天空中的雲層紛紛蒸發。
它帶來了大旱,卻也消除了地表的陰暗潮溼,使得無數蛇蟲鼠蟻紛紛消失。
只是它們並未消失,只是鑽入了潮溼的地下,試圖等待太陽落下後鑽出地表,重新橫行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