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會輕信天下人的定論?”
“楚國也好,齊國也罷。”
“包括趙、韓、魏、燕。”
“他們畏我秦國。”
“所以,才將我秦國汙衊為虎狼,使用這種貶稱。”
“以先生的目力,應當可以看清楚,在亭臺樓閣之間遊蕩的秦國子民,皆與六國之子民無二。”
“至於秦法之苛刻,固然不假。”
“但秦法乃是強國強民之法。”
“亦是衛國護民之法。”
“令行禁止總比萬家慟哭強。”
“先生以為呢?”
面對嬴政這番實實在在的辯解,葉擎蒼不可置否的點了點頭,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有利既有弊,要想獲得什麼,就必然要失去什麼,和此刻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的六國子民相比,秦國子民過的雖然也不怎麼好,但起碼不用擔心項上人頭會不會突然消失,更不用擔心自己什麼都沒做就莫名其妙的被當做罪犯,成了某個人的替死鬼,只需要勤勤懇懇的勞作,就能不餓死,還有軍功這條明確的上升途徑,幫助不少平民完成了階級上的晉升,哪怕只是一個統兵十人的什長,地位也比日常在田裡勞作的農民高了不知道多少。
在這個只有貴族能當軍官的時代。
秦國獨樹一幟。
做的確實不錯。
但這種不錯也僅僅是依靠同行襯托。
但凡六國的君王和權貴當個人。
秦國想贏都沒那麼簡單。
可惜,世上沒有但凡,更沒有如果。
秦法固然嚴苛,但它很好的確保了平民百姓的基本利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是狠狠震懾了秦國境內的所有權貴,為秦法打下了一層牢固的根基,天然就獲得了平民百姓的支援。
所以,葉擎蒼不想否認。
也沒理由否認。
但是,不否認不等於他被嬴政說服。
擺擺手。
婉拒道:“天下人有天下人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雖然我的看法和天下人的看法不同,但我的看法和秦王你的看法也有所不同,秦法固然無錯,但世上的很多事並不是只依靠對錯就能區分斷言的,我們的志向雖然一致,對這個世道的認知也一樣,可我們選擇的道路並不同,所以,也就只能以遺憾收場了。”
不過,葉擎蒼這麼一說,反而引起了嬴政的興趣。
他本以為葉擎蒼只是新任羅網首領。
即便有點思想。
也談不上治國之才。
比起天下大勢,說到江湖,或許能侃侃而談更多。
沒想到,葉擎蒼三言兩語就扯到了個人的志向上。
這也讓嬴政順水推舟。
當即試探道:“聽你的意思,你很清楚我的志向?”
“當然。”
“從你的舉動上就能看出來。”
“你想一統天下。”
“完成歷代秦王的遺願。”
“學周天子,是吧?”
葉擎蒼笑了笑,看著表情略顯詫異的嬴政,停頓了一下,又忽然搖頭道:“實話實說,雖然我很贊同你的舉動,這個亂世是時候該終結了,但你秉持的理由不夠正確,你可以用人心思定為理由一統天下,也可以用終結戰亂為理由一統天下,甚至可以用我們都是炎黃子孫為理由一統天下,唯獨不該用歷代秦王的遺願為理由一統天下,所以,我們選擇的道路不同,你走的是霸道,我走的時候仁道。”
“仁道?”
嬴政沒想到葉擎蒼會給出這個答案。
愣了一下之後。
嘴角上揚。
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
不含嘲諷,只是純粹的費解:“雖然你我是第一次見面,但正如你對我的認知比較深刻一樣,我對你的認知也很深刻,你絕對不是一個推崇以仁治國的人,若真如此,你也不會接手羅網了,但看你的樣子,你又不像是在說謊,而是發自內心的認為自己走的是仁道,認為我走的是霸道,不知道你是怎麼斷定的?”
“你所認為的仁是什麼?”
葉擎蒼沒有回答嬴政的問題。
而是反手丟擲了另一個問題。
按照對話的格式來看,嬴政當即就判斷出了這是一場標準的論道,收起笑容,端坐在桌前,認真道:“仁,可以是仁愛,也可以是仁政,目的是讓百姓休養生息,讓國民能安居樂業,讓治下的子民中能有更多人吃飽飯,這就是我所認為的仁,不知先生認為的霸道又是從何而言,到底該如何,才配稱之為霸道?”
“仁道和霸道是相對的。”
“各有利弊。”
“仁道,以人為本。”
“霸道,暗合天命。”
“在仁道中,法理不外乎人情,但這也是一種偏心之舉,所以,也可以說,仁道就是不公平。”
“而在霸道中,法理就是法理,至高無上,一字不改,在絕對公正的前提下無情的執行命令。”
葉擎蒼向來喜歡透過表象看本質。
見嬴政有些沒明白這番車軲轆話。
打了個響指。
舉例道:“就這麼說吧,假設有一個人因為某個貪官的不公平判決,憤而暴起,當眾殺官,而後自首,按照你們秦國的律法該怎麼判決?”
“故意殺人者自當償命。”
“根據律法來講。”
“或是斬首,或是車裂。”
“再考慮到當眾殺人,影響不好,應當當做典例,警示他人,我想最終的判決大機率是車裂。”
嬴政根據當今的秦律假設了一下。
但還沒等他問秦律有什麼不對勁。
就被葉擎蒼的反問噎住了:“如果說此人犯了故意殺人罪,未經他人許可,剝奪他人之性命,應該處以死刑,那麼,負責行刑的劊子手又有什麼資格未經他人許可剝奪此人性命呢?”
空氣安靜了片刻。
直到兩三秒後。
嬴政才糾正道:“剝奪此人性命的雖然是劊子手,但劊子手也僅僅是聽命行事,真正剝奪此人性命的是律法,這兩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
“這兩個概念確實不可混為一談。”
“因為你從來沒弄懂這兩個概念。”
“如果說,劊子手是因為聽命行事就可以免除死罪,甚至是合情合理的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這個兇手也一樣可以用這個理由脫罪,頂多是兩個人聽命的物件不同,一個是聽從律法本身的命令,另一個是聽從老天爺的命令,聽從自己的心,兩人都應該無罪釋放才對。”
“另外,律法只是工具,是由人創造出來的工具,工具本身是沒有思想的,任何律法都做不到只憑一行字,就讓一個罪犯自我了斷,決定這個罪犯生死的是手持這件工具的法官,是聽從法官命令而行的劊子手,源頭不應該被歸結到律法上,而應該被歸結到法官本身。”
“你覺得,以上這是仁道的體現還是霸道的體現?”
葉擎蒼抿了口酒。
跟嬴政坐而論道。
嬴政也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問題。
思索片刻後,反問道:“這個問題無法以單純的仁道或霸道解釋,律法被創造出來的本意就是維護世間的公正,它應該是獨立於仁道和霸道之外的路,難道說,你認為它屬於兩者?”
“當然。”
“因為法律是霸道的產物。”
“霸道是什麼?”
“說白了,霸道走的是一人之法,如同擬定秦國之法的商君,律法在他手中貫徹的是他的意志,貫徹的是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和見解,他認為殺人應該償命,他認為天地之間應該存在公平公正,他認為法律不應該對任何人妥協,所有人都應該生活在律法的管控下……所以,你是否發現,秦國的一切律法都是商君認為應當如何,或者說,是秦國的大部分人認為應當如何,律法就會變成如何模樣?”“但商君認為的就一定是對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