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咬下一大口,慢慢地咀嚼著。
關中的第一場春雨一直到了三月的下旬才來,雨水淅淅瀝瀝落下,不少民夫都進入了豎井中,地下的河渠兩側有容人走動的過道,民夫們都在這裡避雨,現在這裡的民夫是之前兩倍。
而且說話的口音也多了,有人說著齊地的話語,有人說著燕地或者趙地的語言,這些帶著各地口音的話語聲,都混入了渠中紛亂議論聲中的一部分。
扶蘇又收到了丞相的書信,聽著雨水不斷沖刷著屋頂的動靜。
書信中丞相還要再派一百名官吏,來協助自己設定亭鄉縣,給遷來的貧民規劃戶籍。
看完之後,扶蘇將這卷竹簡放在了邊上,目光看著屋外的雨景飲下一口熱水。
屋內餘下幾個小吏還在奮筆疾書地書寫著。
最近,田安的心情很不錯,他站在屋簷下,見到了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的辛勝回來了。
“老人家心情很好?”
田安面帶笑容道:“老將軍的興致也很好。”
辛勝走到屋簷下,他拿下了斗笠,在一旁坐下來,又道:“老夫去看過了,再挖最後三里地,這條渠就算是挖通了。”
田安道:“那真的是好事。”
辛勝又問道:“你老人家又在高興什麼?”
田安放低自己的聲音,道:“公子身邊的能臣越來越多了,我為公子高興,以後公子身邊的臣子會越來越多的。”
辛勝望著漫天的雨水笑著不語。
“董翳。”
聽到屋內的公子喊了一個名字,站在屋後另一側的董翳腳步匆匆走入其內。
再之後董翳又走了出來,翻身上了戰馬之後又冒雨離開了。
辛勝遠遠瞧了眼董翳,嘆道:“公子身邊應該多一些年輕人的。”
田安頷首。
屋內,扶蘇眼前鋪開了一張巨大的地圖,先是長長一聲嘆息。
因丞相幾句交代,恐怕還需留在這裡一年。
治理社稷很難,從去年冬季開始,扶蘇遇到的難題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難。
這可不是簡單地造一座橋,簡單地建設一個縣。
丞相將一個十分重大的任務交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就是在商顏山以南重新設定村縣。
扶蘇蹙眉沉默了良久,大腦正在飛快運作,一個個有關縣級計劃的記憶飛快的閃過腦海。
提筆而起,扶蘇在地圖上圈著地。
雨水下了一整天,扶蘇忙碌了一整天。
次日早晨,雨水剛停,扶蘇翻身上馬一路沿著河渠往南而去,辛勝帶著兵馬一路護送著。
扶蘇指著河對岸道:“那裡是驪邑?”
辛勝頷首。
扶蘇親自繼續策馬而起,奔走在洛水河沿岸。
春季的陽光並不是熱烈,因天剛亮,雨水剛停不久,整個關中還溼漉漉的。
蔚藍的天空像一塊純淨的藍寶石,天空中白色或者灰黑色的雲朵點綴。
人們並不知道這位公子扶蘇在做什麼,只是到處走走,到處看看。
這讓原本各縣的縣官與各亭的亭長很緊張,紛紛張望,互相打聽訊息,生怕公子扶蘇來了,他們來不及迎接。
接連數天,辛勝帶著公子扶蘇丈量著土地,查問人口戶籍與縣誌。
陪著公子跑了五天,今天公子坐在車轅上,正在記錄著什麼,似乎是田畝的數量,又想起先前見到的地圖。
將這些事聯絡,辛勝發現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公子要建設郡縣。
稍稍激動之後,辛勝又平靜了下來,丞相是公子扶蘇的老師,這位丞相豈會將功勞讓給別人,自然是將功勞全部給了他的弟子。
至於現在的公子扶蘇有多少本事,能夠將此地建設成什麼樣?
這些根本不足為慮,因為丞相李斯會安排人手善後。
誰都知道,敬業渠一旦挖成,此地就會富裕,富裕的縣就要大加建設,丞相將此事交給公子再合適不過了。
雖說這些天很忙碌,扶蘇依舊保持著樂觀的心態,與前來探望自己的叔孫通與章邯笑談著。
章邯的懷中抱著一個孩子,那是他與董氏的孩子。
扶蘇道:“難怪董翳會主動請命來這裡。”
章邯道:“董家有不少人看來探望。”
想起如今敬業縣有兩千多個孩子,扶蘇好奇道:“這麼多孩子,你照顧得過來嗎?”
叔孫通笑呵呵道:“公子,這件事很簡單,剛遷入關中的民夫將孩子交給敬業縣養,老夫將孩子們分到縣內各家各戶,每戶三個孩子,當那些民夫修好了河渠,安頓好之後,可以將孩子接回去,但要付清糧食,要領一個借養在縣裡的孩子回去,就拿出十鬥米,畢竟孩子養在縣裡也是要吃糧食的。”
扶蘇往嘴裡放了一顆杏仁,忽然覺得叔孫通這老狐狸自入敬業縣以來,他就不是一個會吃虧的人。
“公子是否覺得十鬥米太少了?”
“我無所謂,村子裡的糧食不夠吃了,我就拿你是問。”
叔孫通忽然一笑,在他看來會如此說,不出意料。
他不再捋著花白的鬍鬚,而是低聲道:“有些孩子其實早就沒了爹孃,或者被寄人籬下已換了好幾家,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將孩子帶回去的。”
章邯道:“公子放心,這些孩子從哪裡來,是何人送來的,縣裡都有記錄,哪怕沒人要他們了,等他們長大一查縣誌也能知曉。”
再一想,章邯又道:“你真的不像儒生。”
叔孫通笑道:“以前,老夫總是與同門或者與其他儒生走動,可如今呢,老夫身邊一個儒生都沒有。”
章邯道:“你還讓毛亨走了。”
叔孫通道:“他本就想走了。”
章邯道:“末將懷疑,毛亨已經餓死在外面。”
叔孫通的神情像個老頑童,他笑著道:“他毛亨一身才學,尋個愛詩經的貴族,毛亨就能一輩子不愁吃喝,章邯將軍不用掛念他的。”
眼看著兩人又要爭吵起來,扶蘇扭過頭不去看他們,而是起身走到了屋子的另一頭坐下。
儘管很忙,扶蘇總要保持樂觀的心態,望著那些坐在一起正在吃著晚食的民夫,雖說有些不聽懂他們的口音,當民夫們唱起了不知名的歌謠。
聽到他們粗糙且不太好聽的歌聲,扶蘇又笑了。
如果一片荒蕪的地方,透過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將這片地方慢慢建設起來,那該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丞相的每一個任命都是沒錯的,修建河渠,建設村縣,修建道路,這不就是少府丞的職責嗎?一切都是名正言順的,丞相的任命不存在半點徇私。
扶蘇要給這裡取一個很美麗的名字,叫作渭南郡。
其實在秦人口中已有渭南這個稱呼了,但真正有渭南縣這個稱呼,是在五百年之後。
今天,天才剛矇矇亮,扶蘇早早就與辛勝大將軍在河邊,今天練得是重戟。
黃河映著公子扶蘇練重戟的身影。
辛勝一次次糾正著公子的姿勢。
動作很簡單,只是這重戟真的很重,扶蘇練得一頭大汗這才結束。
“老將軍,今天讓民夫們去耕地吧,讓董翳帶隊。”
“公子,春耕時節還早。”
扶蘇擦去汗水,又道:“先分田,沒有軍功的人只有使用田畝的權力,不得私自佔有,所有田畝製成田冊都歸各縣所有,各縣交由咸陽。”
“公子,可是還未分縣。”
“田地先歸我。”
辛勝頷首,既然田畝歸縣裡所有,如今縣建設好,那就是公子的。
看到一隊隊的民夫離開河渠,正在用早食的章邯疑惑道:“這是怎麼了?”
正在吃著面的叔孫通多看了片刻,他手裡還拿著筷子,抬首看了看天,道:“河渠要修好了,公子不需要這麼多人手,先將人手分出去。”
章邯又痛快地嗦了一口面,點著頭道:“嗯,公子向來如此行事,不會等到趕春耕了再去耕地,還未到旱季,就會提前吩咐我們給水窖儲水。”
叔孫通看手中的碗空了,想要再吃點就去鍋裡撈,爐子裡的火還在燒著,陶鍋中的水還在沸著,用筷子撈了撈卻發現鍋中沒有面了。
再看章邯手中的碗,那麵條在他的碗中壘得很高。
注意到叔孫通的目光,章邯將口中還在嚼著的面嚥下,問道:“你不夠吃?”
叔孫通將碗筷擱下,低聲道:“夠吃了。”
“嗯!”章邯重重點頭,又是十分痛快地嗦了一口面。
叔孫通望而興嘆,不想再和此人一起用飯了,這回是真的。
見到又有一隊面生的官吏來到了此地,正有人在詢問。
叔孫通道:“他們多半是丞相派來協助公子扶蘇的。”
章邯三兩口將面吃完,而後快步上前去問話。
叔孫通看向陶鍋中還在翻滾的湯水,他從懷中拿出一張乾癟的餅,將其浸泡在湯水中,等湯水將餅泡得成了糊糊狀,這才端起來放涼之後,慢慢享用。
不多時,叔孫通又見到章邯領著那些官吏去了公子面前。
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不過叔孫通注意到從咸陽來的幾個官吏神色十分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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