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幾日,榮國府裡風平浪靜。
賈菖假模假式往南邊兒尋了二百里,路遇北逃富戶,不過隨口掃聽了信兒便急急迴轉京師稟報。
因所得多是以訛傳訛之言,是以賈菖說起來前言不搭後語,一會子說除大名府外諸縣俱已陷於賊手;一會子又說彌勒教賊人引兵向北,不日便要來攻打京師。
邢夫人做戲也似一驚一乍,便用了塗了薑汁的帕子使勁兒揉眼睛,霎時間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王夫人唏噓不已,一個勁兒的誦唸‘阿彌陀佛’。
賈政實在聽不下去,問詢幾句,眼見賈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才申飭了一通將其打發了下去。
老太太唉聲嘆氣,只是也不見其少吃了一碗飯。或許私下裡,老太太巴不得這個招災惹禍的大兒子就此陷於賊手呢。
誰知隔天便有賈赦的小廝千里迢迢回了信兒來:卻是賈赦驚覺有賊人造反,早早乘了船一路南下,刻下已去了金陵,打算走海路迴轉京師。
當日又有一部京營開拔,浩浩蕩蕩往南平賊,賈家眾人眼見無事,這才安下心來。
那邢夫人憤懣不已,尋了陳斯遠說了好些個有的沒的,大抵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大老爺賈赦怎麼就沒死於賊手呢?陳斯遠心下也是遺憾,當下好生安撫了邢夫人,心下思量著,既然賈赦命硬,那說不得他便要另尋他法,總要將這個禍根剷除了才好。
悵然迴轉大觀園裡,趕巧撞見來往前頭去的寶姐姐,二人眉來眼去一番,那一旁的鶯兒便掩口笑著躲去了一旁。
刻下秋風送爽,正是一年裡最舒爽的時節。二人便在達摩庵左近說起話兒來,略略說了幾句,寶姐姐就道:“我又不缺用度,那些布匹、錦緞何必送了來?”
眼看初秋已過,府中下人早就張羅著量尺裁衣,陳斯遠記掛表姐邢岫煙,便尋了布莊採買了好些。
出去新宅的尤二姐、尤三姐與晴雯,清堂茅舍的香菱、紅玉、柳五兒,邢岫煙那兒送了些,林妹妹處送了些,寶姐姐處自然也少不了。
雨絲錦、月華錦各一匹,提花緞一匹,蘇州織造仿製的西洋哆羅呢一匹,另有細布兩匹。寶姐姐處還多了一匹粉地印彩雲折枝花紋棉布。
前腳兒香菱送了來,寶姐姐嘴上嗔怪心下歡喜,又掃聽得黛玉處少了一匹粉地印彩雲折枝花紋棉布,邢岫煙處少了雨絲錦,心下愈發熨帖。可見了陳斯遠,依舊忍不住絮叨起來。
二人相處已久,陳斯遠又如何不知寶姐姐口是心非?當下只道:“也就這二年,往後這等事兒自有你來打理,我是不管的。”
寶姐姐面上嗔怪,心下喜不自勝。又數落道:“再是有錢也不敢這般拋費,罷了,且不說這個……你可知璉二哥又與鳳丫頭生分了?”
“還有此事?璉二哥不是剛回嗎?”
寶姐姐笑道:“不知怎地,璉二哥又惹了鳳丫頭,如今他又搬去了前頭書房。我看這幾日平兒眉頭不展的,夾在二人當間兒,心下不知如何煩惱呢。”
陳斯遠笑眯眯道:“平兒或許煩惱,可二嫂子與璉二哥卻未必。”
這回輪到寶姐姐不解了,問道:“這是為何?”
陳斯遠笑道:“二嫂子忙著與太太過招,心下哪裡得空去想璉二哥?”
“那璉二哥呢?”
“他?自打從江南迴來,這心思就野了。搬去書房住,說不得更自在呢。”
寶姐姐一琢磨,可不就是!這幾日賈璉早出晚歸的,又有其與府中媳婦不乾不淨的風聲傳出來,可不就是樂不思蜀了?寶姐姐暗自蹙眉唏噓,忽而水杏眼凌厲起來。陳斯遠笑容為之一僵,趕忙道:“妹妹還不知道我?我是素來不去外頭廝混的。”
寶姐姐哼哼一聲沒言語。陳斯遠倒是沒說錯,他從來不去外頭尋花問柳……可架不住一直往自個兒房裡塞那姿容秀麗的女子。
且不說外頭的尤氏姊妹與晴雯,便是刻下清堂茅舍便有紅玉、香菱與柳五兒呢。寶姐姐便暗忖,陳斯遠分明是沒空尋花問柳才對。
只是寶姐姐想的分明,人無完人,若陳斯遠不這般沾花惹草,寶姐姐反倒要起疑了。年輕俊雅,又詩才又能為,又是個前途無量的舉人,這等好姻緣豈會順順當當的落在自個兒頭上?
眼見寶姐姐沒言語,陳斯遠笑著哄勸了一番,趕忙轉而道:“老爺這兩日怎麼不見人影?”
寶姐姐便道:“還能為何?因著那傅試升遷之事,生怕被姨媽催問,乾脆躲在外頭不回來了。”
陳斯遠不由嘆道:“老房子著火……眼看著是澆不滅了。妹妹且瞧著吧,說不得老爺此番便要領了那傅秋芳一道兒南下,過二年沒準兒還能給寶玉添個弟弟、妹妹呢。”
寶姐姐正色數落了陳斯遠一番,只道不該這般拿長輩說笑,可她自個兒心下又何嘗不是這般想的?
如今再看姨媽王夫人,寶姐姐只覺可憐。自古夫為妻綱,似王夫人這般仗著孃家勢頭在婆家爭權奪利的,實乃下乘,失了根本。
她來日若與陳斯遠成了婚,斷不會如此糊塗。
二人小聚一番,寶姐姐正要與其道別,忽而便聽得男女說笑之聲打北面兒傳來。恰二人沿甬道行至沁芳亭前頭,此間有溪流穿行,兩側假山林立,二人扭頭觀量,正趁著溪流開闊處無遮掩之物,便瞧見寶玉與夏金桂正在薔薇寶相花架左近言笑。
二人正待收回目光,正瞧見寶玉一把將那夏金桂攬在懷裡,旋即吃起了胭脂……
陳斯遠與寶姐姐對視一眼,陳斯遠咳嗽一聲兒便道:“寶兄弟好手段。”
誰知寶姐姐卻冷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誰知是不是他中了人家的美人計?”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乾脆笑道:“此二人半斤對八兩,真真兒是天造地設啊。”
寶姐姐笑著白了其一眼,因記掛要往王夫人處去,這才與陳斯遠別過。
陳斯遠目送寶姐姐遠去,回身經過方才那段甬道,扭頭往北瞧過去,眼見早沒了寶玉、夏金桂身形,這才施施然快步迴轉清堂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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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哥……二哥哥……”
夏金桂連連推拒,寶玉總算從意亂情迷中回過神兒來。睜開眼來觀量,便見夏金桂俏臉兒含春,羞怯著道:“那邊廂有人瞧著呢?”
寶玉扭頭觀量,便見隔了溪流,對面櫳翠庵前的方廈圓亭裡,正有一襲嫽俏身形冷眼朝這邊廂瞧過來。是妙玉!
寶玉頓時心下悚然,緊忙做賊心虛地退後了一步。
那夏金桂更是嚶嚀一聲掩面而走,寶玉眼見妙玉轉身而去,緊忙扭身去追夏金桂。
誰知夏金桂一徑進得怡紅院裡,竟關了門不出來了。寶玉心下癢癢,叩門喚了半晌,卻始終不得進,只得領了襲人迴轉。
卻說內中寶蟾一直抵著門兒,眼見寶玉走了,緊忙說道:“姑娘,寶二爺去了。”
“嗯。”夏金桂應了一聲兒,這才不慌不急將領頭衣裳拾掇齊整了。
寶蟾欲言又止,到底湊上前道:“姑娘是不是有些……”
夏金桂冷笑道:“你知道什麼?那位二哥哥瞧著就是個多情的,還是媽媽教的法子有用,想要魚兒上鉤,就得捨得撒餌料。”頓了頓,又與寶蟾道:“只是這餌料不能少了,少了便引不得魚兒上鉤;更不可多了,否則魚兒吃飽了,便也不會上鉤。如今這般吊著他剛好,免得來日我回了家中,他轉頭兒便將我給忘了去。”
寶蟾覺著有理,便笑道:“我瞧寶二爺早被姑娘迷得不辨東西了,最多轉過年來姑娘就是寶二奶奶了呢。”
夏金桂哼哼一聲暗自得意。
忽而又想起方才的妙玉來,夏金桂便蹙眉道:“那尼姑實在可恨,可掃聽了她的根腳?”
寶蟾搖頭不知,恰此時胡嬤嬤入得內中,正聽得此言,便湊上前笑道:“掃聽見了,說是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裡姓常,因打小身子單弱,便在寺中帶髮修行。”頓了頓,低聲道:“我瞧著不過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什麼身子單弱,只怕也是躲禍來的。”
夏金桂冷聲道:“那尼姑實在厭嫌,須得想個法子趕了出去!”
一旁寶蟾道:“這卻難了,太太回程在即,姑娘只怕過不了幾日便要回家……便是想要對付,只怕也要留待下一回了。”
夏金桂聞言不禁愈發惱火,誰知那胡嬤嬤卻笑著道:“這有何難?若是那妙玉一直留在府中,自是不好下手……可她隔三差五往宮裡去不說,還往城西牟尼院抄經文,想要對付她還不容易?”
夏金桂眼珠一轉,頓時歡喜道:“是了,回頭兒請了潑皮,割了她那張臉皮,看她哪裡還有臉面留在府中!”
胡嬤嬤欲言又止,寶蟾更是噤若寒蟬。夏金桂笑眯眯看過來,道:“嬤嬤,此事嬤嬤須得辦得周全了。”
胡嬤嬤緊忙應下,自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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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迴轉清堂茅舍,悶坐書房中耐下心來研讀時文。不經意間便到了這日下晌,陳斯遠這會子瞧得頭昏眼花,略略用了些晚飯便往外頭來兜轉。
因這會子眾金釵都往榮慶堂去了,是以兜轉半晌也不曾撞見。倒是在凹晶溪館撞見了用石子丟池塘的賈蘭。
二人相見,那賈蘭得意非常,說過幾句便道:“今兒個又要往祖母房裡去,嘿,遠叔放心,包管再折騰一回,祖母定不會想著叫我去了。”
陳斯遠納罕道:“你又打算夜驚?”
賈蘭搖頭道:“驚了兩回,不好再來。不過……”說話間探手自袖籠裡取出一物來。
陳斯遠低頭瞧了一眼,蹙眉試探著說道:“巴豆?”
賈蘭笑著點頭不迭。
這倒黴孩子,巴豆豈是亂吃的?陳斯遠唬了臉兒教訓道:“胡鬧,吃壞了該當如何?”
賈蘭道:“母親房裡便有醫書,我仔細瞧過了,過會子磨成粉偷偷投進晚點裡,到時候大傢伙一併鬧肚子,準備瞧不出破綻來。”
陳斯遠不由得仔細叮囑了好半晌,賈蘭當面應下,轉頭兒歡快而去,聽沒聽進去,陳斯遠卻是不知了。
本想往稻香村走一趟,好歹給李紈提個醒,誰知稻香村裡只兩個婆子留守,那李紈還不曾迴轉。
陳斯遠無奈之下,只得往回兜轉。
誰知才到自家門前,便見妙玉一襲百衲衣,正冷著臉兒俏生生地停在東角門左近。
陳斯遠早知其性子孤高,只當其是尋常模樣,當下略略頷首便要回轉自家。誰知那妙玉此時開口道:“阿彌陀佛,陳……公子,還請移步。”
妙玉竟主動來尋自個兒?陳斯遠忍不住抬頭望天,待確認日頭業已偏西,這才納罕著隨妙玉往那長廊而去。
那妙玉行在前頭,一襲五色刺繡緞面水田比甲、腰繫牙黃腰帶,內襯雪青立領偏襟襖子,下著月白長裙,手捧拂塵。原是一身僧衣,偏那牙黃腰帶一束,便凸顯了婀娜身姿。
陳斯遠瞧得略略心熱,暗忖無怪表姐邢岫煙對其鄙夷不已,這妙玉果然是僧不僧、俗不俗。
須臾到得長廊盡頭八角亭前,那妙玉方才止步。
陳斯遠上前略略拱手,道:“不知師太因何事尋我?”
妙玉略略蹙眉,顯是不喜‘師太’這等稱呼,當下輕啟檀口,說道:“陳公子可知柳二郎下落?”
“柳二郎?”時隔多日,陳斯遠反應了一會子才知說的是柳湘蓮。便道:“柳湘蓮啊……我與此人不過幾面之緣,並未深交,是以實在不知其人下落。”
妙玉立時眉頭緊蹙,陳斯遠見其沒了話兒,正待拱手別過。誰知妙玉卻道:“那日陳公子也去了牟尼院吧?自陳公子一去,柳二郎便下落不明,莫不是……莫不是你使了手段?”
莫名其妙!
陳斯遠樂了,負手笑道:“就因為我也去了牟尼院,是不是來日牟尼院出了命案也要算在我頭上?師太這話好沒道理!”
妙玉又沒了言語,只審視地瞧著陳斯遠,瞧著好似心下疑慮重重。
因著表姐邢岫煙,陳斯遠本就對其無感,素日裡撞見不過點點頭便錯身而過。也不知這妙玉哪兒來的底氣,好似認定了自個兒攪了其好事兒一般。
當下陳斯遠也來了脾氣,正待不客氣幾句,忽而心生戲謔。說道:“哦,原來師太是動了凡心啊。”
“你——”妙玉立時臊得紅了臉兒。
先前柳湘蓮英雄救美,其後灑然而去,這等行徑自是印在了妙玉心下。過了一些時日,二人又在牟尼院相遇,這一來二去便熟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