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卻不贊同,只道:“除去張、孔兩家,唐時五姓七望也是綿延幾百年的世家大族,若族中人等齊心協力,何愁家業不興旺?我只恨自個兒是個女兒身,若託生男兒,說不得學習文武藝,總要將這家業振興一番才好。”
惜春便笑著道:“三姐姐豪爽不下男兒,我卻不求旁的,只求來日大廈將傾,莫要砸在我頭上就好。”
鳳姐兒院兒。
別過兩個小姑子,轉頭兒鳳姐兒便耷拉了臉子,進得內中徑直往炕頭一歪,怔怔出神、半晌不言語。
平兒奉了香茗來,抿了抿嘴勸說道:“奶奶,吃些茶敗敗火,左右奶奶還年輕,這掌家的差事遲早不是奶奶的?”
“你知道什麼?”
鳳姐兒本就是個要強的性兒,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這掌家的差事還不曾捂熱呢,轉頭便被王夫人又給拿了去,這叫她如何甘願?她情知情勢不如人,王夫人背後有元春、王子騰為依仗,老太太便是再顧念著自個兒,也不好不處置了。
可鳳姐兒的委屈又有誰人知曉?放債一事,當日可是王夫人點撥授意的,鳳姐兒雖也往裡砸了銀錢,可這二年才得了幾百兩出息?
偏生此前王夫人只是口頭授意,若不是如此,得了真憑實據的鳳姐兒哪裡會忍下這口氣?
心思不順,鳳姐兒瞧什麼都不順眼,一條鳳眼,道:“你二爺呢?”
平兒道:“與賴大安撫那張氏呢。”
話音落下,便有賈璉挑了簾櫳入內。
鳳姐兒趕忙問道:“如何了?”
賈璉點了點頭,歪在炕上道:“打發了,我給她塞了五十兩銀子。嘖,真真兒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倪二與襄陽侯府做下的惡事,偏生要咱們家貼補銀錢。”
鳳姐兒便委屈道:“方才老太太發了話,往後還是太太掌家。”
賈璉一怔,隨即笑道:“還不是跟原來一樣兒?要我說這般也好,如今咱們家全靠著娘娘撐門面,太太掌家也在情理之中。”
鳳姐兒頓時就惱了,抬腳一腳將賈璉踹在地上,罵道:“你個昧良心的,人家欺負到我頭上了,你還向著外人說話兒!”
賈璉道:“我不過是想寬慰幾句,你不與太太撒氣兒,怎地又撒到了我頭上?”
平兒緊忙轉圜道:“二爺別與奶奶計較,奶奶這會子正氣惱著呢。”
賈璉再不比兩年前,當下便道:“罷罷罷,惹不起我還躲不起?我先去前頭書房了。”
目視賈璉離去,鳳姐兒便嗔道:“你瞧瞧,家裡什麼事兒能指望上他?”
平兒就道:“二爺一直這樣,奶奶又不是頭一天知道。”
鳳姐兒正要說什麼,外間便有小丫鬟豐兒道:“奶奶,遠大爺來了。”
鳳姐兒一怔,緊忙起身下地來迎。到得堂屋裡,果然見陳斯遠笑著尋了過來。
鳳姐兒招呼一聲兒,緊忙請陳斯遠落座。
待平兒奉上香茗,陳斯遠便道:“聽聞二嫂子受了委屈,我便來瞧瞧。”
鳳姐兒感念道:“多謝遠兄弟還掛念著。”又與平兒道:“你瞧瞧,遠兄弟都比你家二爺強了百套。”
平兒不好接茬,陳斯遠打了個哈哈遮掩過去,便道:“我此來也是勸二嫂子寬心……二嫂子豈不聞福禍相依之說?”
“倒是略有耳聞……只是如今是個什麼說法兒?”
陳斯遠意味深長道:“二嫂子莫非忘了大老爺?”
“他?”
陳斯遠四下看看,壓低聲音道:“前一回那小廝說的含糊,公中銀錢如何,可是半點兒沒說……二嫂子以為,以姨夫那性子,公中銀錢會是什麼下場?”
鳳姐兒略略思忖,頓時眼前一亮。
是了,大老爺素來貪鄙無狀。前一回操持膠乳營生,各家都虧了不少銀錢,唯獨大老爺不但沒虧,還賺了不少。
此番挪用公中銀錢去賑災,若是賺了也就罷了,多少還會給公中一些進項;但凡虧了,依著大老爺的性子,又豈會讓自個兒吃了虧?鳳姐兒頓時歡喜起來,暗忖好姑媽不是想重新掌家嗎?過幾日一下子多出幾萬兩虧空,且看她如何處置!陳斯遠見鳳姐兒會意,面上多了一些笑模樣,便又道:“方才那一出,我看八成是夏家姑娘在出謀劃策。聽聞夏家姑娘不日便要回自家,二嫂子不若推說身子不適,將那管家的差事也一併推脫了。”
是了!王夫人可從沒管過家,便是掌家時也是個甩手掌櫃。這一大家子,上下里外一千多口子人,每日家庶務不知凡幾,鳳姐兒處置起來尚且極為費力,更遑論從未處置過的王夫人?
鳳姐兒推了管家的差事,說不得王夫人便要抓瞎!於是鳳姐兒頓時笑將起來,道:“虧得遠兄弟點撥,不然我這會子還氣惱著呢。”
“誒?二嫂子莫忘了,咱們才是真個兒的親戚,一家人自是不說兩家話。”
可不就是?打邢夫人那兒論,陳斯遠可是賈璉的表弟。陳斯遠與二房才是沒什麼干係的遠親呢。
鳳姐兒心緒大好,留陳斯遠吃了一盞茶,又說了會子生意經,這才笑盈盈起身將陳斯遠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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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陳斯遠一路盤算著迴轉清堂茅舍,心下隱隱有了主意。大老爺沒死,為保邢夫人與四哥兒,陳斯遠總要將禍根剷除了。
可即便要割除毒瘤,也沒有平白便宜了王夫人的道理。邢夫人又是個笨的,可不就要幫著鳳姐兒與王夫人打擂臺?
至於剷除了賈赦,會不會牽連賈璉……陳斯遠只管自個兒女人、孩子,他與賈璉往來不多,卻是顧不得了。
正思量著,忽而便有苗兒來尋,入內便道:“哥兒,大老爺回府了!”
“哦?”陳斯遠暗忖真巧啊,自個兒才與鳳姐兒說過,這大老爺就回來了?略略盤算,賈赦取道江南乘海船迴轉京師,算算可不就該回來了?陳斯遠不敢怠慢,緊忙換過衣裳便往東跨院而去。誰知才至黑油大門前,便見賈璉訕訕而出。
二人略略寒暄,那賈璉便快步而去。
陳斯遠瞧著賈璉納罕不已,待進得內中苗兒便道:“大老爺心緒不大好,哥兒過會子須得小心了。”
陳斯遠暗忖,這定然是虧了銀錢了……卻不知是真虧還是假虧。
那大名府民亂截斷運河,至今還不曾平息,說不得賈赦囤積糧食的銀子只怕都便宜了彌勒教妖人。
當下鼻觀口、口觀心進得正房裡,抬眼果然便見賈赦黑著一張臉。陳斯遠上前見禮,那賈赦幾次欲言又止,因記掛著去榮慶堂請安,當下也沒多說什麼。
待大老爺賈赦一走,邢夫人便留了陳斯遠說話兒。
邢夫人打發了下人退下,陳斯遠便問道:“大老爺可是虧錢了?”
邢夫人頓時蹙眉道:“可不是?少說這個數!”
眼看邢夫人比劃出的三根手指,陳斯遠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若沒記錯,當日大老爺可是挪用了公中銀錢南下的,本道小賺一筆,誰知連本都蝕了進去!陳斯遠道:“虧得也太多了!”
邢夫人嘆息道:“也是太過貪心,那會子大名府稻米炒到五兩銀子一斗,他偏要捂在手裡。誰知沒兩日反賊就來了,他屯糧的地方又在城外,哪裡還顧得上?只得連夜拾掇了細軟去了金陵。”頓了頓,又惱恨道:“你說說他回來有何用?莫不如他回不來將銀子送回來呢!”
陳斯遠幽幽道:“銀子還好說……就怕大老爺這回又貪上了官司啊。”
邢夫人唬得一怔,趕忙追問。
陳斯遠便道:“昨兒個邸報便說了,有商賈囤積居奇,又堵塞運河不讓湖廣米糧入大名府,這才引得米價騰貴,讓彌勒教妖人得了可乘之機。有御史上疏請朝廷嚴查此案……這可真是,銀子沒賺著,倒惹了一身騷。”
邢夫人一聽就急了,扯著陳斯遠道:“這,這可如何是好?他再這般折騰下去,莫說是我們孃兒倆,只怕這榮國府都要賠進去了!”
陳斯遠這回沒說死,只道:“你且放心,我心下已有了法子,不拘如何,總要護住你們孃兒倆才是。”
邢夫人應承連連,一時沒了法子,便全指望陳斯遠了。
轉頭又說起迎春點撥之事,陳斯遠便道:“你自個兒也知二姐姐說的在理,又領養了二姐姐,又何必給她眼色?”
邢夫人面上訕訕,說道:“原想著撮合你們二人的,如今這不是沒這回事兒嘛……”
陳斯遠便道:“二姐姐棋路諳熟,心思也是個通透的,你得空多關切關切,說不得便能得了濟呢。”
邢夫人含混應下,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陳斯遠也不多留,隨即與邢夫人別過,自是迴轉清堂茅舍。
卻說大老爺賈赦換過衣裳,蹙著眉頭往榮慶堂而來。
入得內中,眼見賈政、王夫人都在,賈赦硬著頭皮見過禮,那賈母便催問道:“大老爺,大名府到底是怎麼個情形?”
賈赦道:“實在是一言難盡啊。”
賈赦遮遮掩掩,到底將大名府情形說了一遭。待話音落下,莫說是賈母,便是王夫人與賈政俱都蹙眉不已。
賈母兀自不肯相信,追問道:“那公中銀錢……盡數沒了?”
賈赦拱手道:“都怪彌勒教賊子,兒子囤糧之所放在城外莊子裡,誰知賊人勢大,不待兒子挪騰,兩日間便殺到了城外。那莊子不過請了三十幾號護院,又如何敵得過數萬亂民?也是兒子見機快,這才不曾被堵在城裡。”
賈母半晌無語,只盯著賈赦不說話兒。這會子老太太與邢夫人心思一般無二,恨不得賈赦葬身賊手,將那三萬兩公中銀子還回來呢!又因賈赦有前科,賈母便狐疑道:“你且說實話,果然是沒了?”
賈赦眨眨眼,頓時叫屈道:“兒子將話兒撂在這兒,若有半句假話,出了門兒便遭了雷殛!”
賈母心下涼了半截兒,說道:“你又何必賭咒發誓?只回一句實話也就是了。”
下頭賈政不好說什麼,王夫人心下懊悔的腸子都青了!這方才算計了鳳姐兒,誰知轉頭兒賈赦便弄出三萬兩的虧空來!早知如此,她又何必急著奪這掌家的差事?若依著王夫人,她自是不想管的,於是便道:“卻不知大伯打算如何填補這三萬兩虧空?”
賈赦立時惱了,與王夫人道:“弟妹這是什麼話兒?當日南下大名府賑災,可是大夥兒都點了頭的,怎地如今虧了錢便要算在我自個兒頭上?天下沒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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