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羞得便要丟下書冊,又怕損了那書冊,只得將書冊塞給雪雁,自個兒紅著臉兒進了內中。外頭的王嬤嬤瞧了個清楚,當下笑眯眯朝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自個兒挪步進得內中,便見黛玉正歪坐床頭,盯著窗外怔怔出神兒。
王嬤嬤在其身旁落座,探手為黛玉捋了額頭的髮絲,笑著道:“姑娘眼看眉眼長開了,也是大姑娘了。”
“嬤嬤……”
王嬤嬤道:“姑娘便是不愛聽,我也要絮叨幾句。遠哥兒是個有心的,什麼相中了書冊,不過是胡亂尋的由頭。他就是瞧著姑娘孤苦伶仃的,家業又被賈家挪了去,這才眼巴巴送了一樁營生來貼補姑娘呢。”
“嗯。”黛玉又不傻,當日便思量了個分明,心下熨帖之餘,自是對陳斯遠大為改觀。
“大騙子,大騙子!”
廊簷下掛著的鸚鵡又在吵嚷,王嬤嬤頓時一皺眉頭,勸說道:“姑娘既認了那婚書,也別去想內情……許是當日老爺沒得了回信兒,這才不曾與姑娘分說?”
黛玉嫻靜頷首,心下腹誹不已,便是父親瞞了她,又豈會半點風聲也沒有?旁的不說,哪個家僕往陳家送的信兒?這總不會半點動靜也沒有吧?偏偏黛玉在揚州一年,也不曾聽下頭人提起。
黛玉心細如髮,又豈能不對陳斯遠生疑?那王嬤嬤又道:“二奶奶素日裡待你極好,這回與她合夥,遠哥兒定不會旁觀,這營生啊……說不得便要生髮了。”
黛玉道:“也算不得生髮……昨兒鳳姐姐還說呢,不求賺多少,每年能賺個二三千兩銀子也就知足了。”
王嬤嬤笑道:“她怕是小瞧了遠哥兒……以遠哥兒的能為,這等尋常營生又豈會正兒八經的交給姑娘?”
黛玉面上一笑,心道陳斯遠便是再有能為,又豈能未卜先知?這日匆匆而過,轉天清早,賈菖領著四個小廝,不情不願、磨磨蹭蹭啟程往南邊兒掃聽信兒去了。
瀟湘館裡,黛玉一早兒起來便被雪雁、紫鵑絮叨個沒完,這個挑了一件衣裳,那個偏說不對,倒是惹得黛玉好生氣惱。
這好好兒的衣裳,兩個丫鬟挑來揀去的,自是要給陳斯遠賣好。
及至辰時用過早飯,便有平兒笑著來尋。見過黛玉便道:“林姑娘可拾掇停當了?我們奶奶方才處置過庶務,過得一刻便去前頭。”
黛玉應下,隨即便領了兩個丫鬟往前頭去。
不想方才到得大觀園門口,正撞見同行的陳斯遠。
二人對視一眼、彼此廝見,方才說過兩句,又撞見來尋夏金桂的寶玉。
那寶玉瞥見二人一道兒行來,頓時略略蹙眉,又忍不住上前問道:“妹妹往哪兒去?”
黛玉閉口不言,一旁的紫鵑笑著答對道:“回二爺,遠大爺用一樁營生跟我們姑娘換了書冊,今兒個那營生開張,二奶奶約了我們姑娘去瞧熱鬧呢。”
“營生?”
寶玉正要細細追問,一旁的陳斯遠便笑道:“寶兄弟這是去尋夏姑娘?”
寶玉為之一噎,待瞧向黛玉,頓時訥訥不自在起來。略略說過幾句,寶玉便與二人錯身而過,心事重重往那怡紅院而去。
陳斯遠與黛玉轉上夾道,黛玉一雙罥煙眉微蹙,心下生怕陳斯遠多心,便道:“寶二哥素來如此,你……不要多心。”
陳斯遠瞧了黛玉一眼,笑著道:“老太太一番心血,我自是不與他計較。”
黛玉起先還納罕不已,待細細思量,這才有幾分明悟。想要與陳斯遠再說幾句,誰知已經到了角門前。
黛玉只得按捺住心緒,將斗笠帷幕戴好,隨著兩個丫鬟去迎王熙鳳。
鳳姐兒刻下早已守在了馬車旁,見了黛玉自是打趣道:“林丫頭好福分。”
黛玉大羞,道:“鳳姐姐再渾說我可不敢去了!”
鳳姐兒低聲笑道:“可不好不去,你若不去,我來日怎麼添妝?”
不待黛玉還嘴,鳳姐兒便撇下黛玉,一徑去迎陳斯遠。
黛玉咬了下唇,只得先行上了馬車。
鳳姐兒笑盈盈到得陳斯遠身前,二人彼此廝見過,她便說道:“萬事齊備,只待遠兄弟撥冗點撥。”
陳斯遠心下自有成算,笑著道:“如今旁的不敢說,我只敢說這營生一準兒不會虧。”
鳳姐兒笑道:“遠兄弟還是這般過謙……誰不知遠兄弟乃陶朱在世?於我眼裡大賺特賺的營生,只怕落在遠兄弟眼裡不過是不虧罷了。也好,我旁的也不求,只求不虧本,每年有個二三千銀子的出息就好。”
陳斯遠笑著點頭。
眼看時辰不早,鳳姐兒便上了馬車。陳斯遠領了小廝慶愈,二人騎馬行在前頭,當下一行人等出了榮國府,兜轉著往北而行,一徑往那城外工坊而去。
待巳時過半,一行人等便到了工坊左近。此地有水環繞,往北二、三里有一莊子,此間用木柵欄圍了圍牆,內中有草房三十幾間,唯獨一派午間磚瓦房用作庫房之用。
院兒中囤積了煤山,又有僱工扛著東洋採買而來的硫磺往庫房裡運送。
黛玉何曾瞧過這等熱鬧場面,當下便與兩個丫鬟在車上嘰嘰喳喳說將起來。
陳斯遠到得地方翻身下馬,扭頭與車裡的鳳姐兒說了幾句,便又到黛玉車前說道:“內中雜亂,妹妹瞧個熱鬧,過會子往四下游逛遊逛就是了。”
內中黛玉輕聲應下。
此時工坊的掌櫃急急跑出來,口中連說怠慢。此人原是鳳姐兒麾下的莊頭,因無人可用,此番方才趕鴨子上架做了此處掌櫃。
鳳姐兒下得車來,事無鉅細問過那掌櫃的,掌櫃的一一言說,偶爾答不上來,便緊忙尋了匠人來分說。
鳳姐兒眼見還算周全,便勉勵了幾句。及至正時辰,工坊大門前挑了竹竿,掛起大紅鞭炮,那掌櫃的嚷了聲‘吉時到’,便有僱工點了引信。
須臾間鞭炮噼啪炸響,內中僱工齊聲喝彩,便是附近莊子裡的莊戶也湊過來瞧熱鬧。
鳳姐兒行事爽利,當即命平兒散了幾吊錢,惹得一應人等瘋搶、恭賀,這才與陳斯遠走馬觀花一般往內中巡視了一圈兒。
眼見炭火升起,僱工又將一桶桶的膠乳傾倒在槽子裡,二人這才起身去了前頭草棚吃茶。
須臾光景,濃重的硫磺味傳來,鳳姐兒嗆得直皺眉頭。
忍不住說道:“這硫磺刺鼻……人若是待久了,豈不要嗆壞了?”
不待陳斯遠言說,掌櫃的就道:“遠大爺早有準備,”說話間尋了個膠乳面具來,口鼻處又有管子相連。待遞送給鳳姐兒,掌櫃的就道:“入內攪拌之人,都要戴了此物,且每次不得超過半個時辰。”
鳳姐兒擺弄了一番,就笑道:“還是遠兄弟心思巧。”
當下打發了那掌櫃的退下,鳳姐兒這才與陳斯遠道:“多虧了遠兄弟點撥、轉圜,我如今方才有了些底氣。”
旁的且不說,兩個新賬房甫一上任,立時揪出來庫房的錯漏,逼得周瑞到底將本月錢糧撥付了。鳳姐兒轉頭填補了虧空,又及早發下了月例銀錢,大有一番新氣象,自是惹得上下人等交口稱讚。
有道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刻下府中便有流言蜚語,說是先前月例一日推一日的,並非二奶奶有意為難,而是太太將銀錢挪用去了旁處。
造勢、拉攏、排擠異己,鳳姐兒為王家女,這等手段自是門兒清。此番用在王夫人身上,大有揚眉吐氣之感。
陳斯遠笑著頷首,又出言道:“二嫂子,那放賬的營生……二嫂子如今可是還在做?”
所謂善財難捨,放賬每年好歹能多個千多兩出息,鳳姐兒又怎會輕易割捨?這不,前腳庫房撥付了銀錢,填補了虧空,鳳姐兒便琢磨著尋倪二放出去。
鳳姐兒也不瞞陳斯遠,道:“我正為難呢,如今來旺去管了僧道,我身邊倒是沒可用之人……”
陳斯遠道:“我多嘴一句,那倪二不過是個破皮,催賬手段歹毒的很,焉知他是催逼得人家賣兒鬻女……還是家破人亡?不過千多兩銀子,二嫂子不若多看顧下工坊,可不比放賬來錢快?”
“果真?”
陳斯遠笑道:“如今各處工坊一窩蜂的去造輪胎,造水靴、雨衣的少之又少,二嫂子莫忘了,大順軍中也是能用到此二者的。府中與軍中多有往來,何不順勢將此二者賣與軍中?”
鳳姐兒聞言頓時鳳眼放光。是了,賣給尋常百姓才幾個銀錢?那京營可是不差錢的!十萬將士,只消半數採買了工坊的水靴、雨衣,還有那膠乳鞋底……那豈不是生髮了?
“遠兄弟說的極是,我竟忘了這一茬!”頓了頓,又道:“說不得我回頭兒要去東府計較計較了。”
正說話間,那掌櫃的去而復返,捧了一雙冒著熱氣的鞋底子奉上,道:“奶奶請看,此為才製出的鞋底。”
那鞋底黢黑,入手微燙,還有一股子難聞的膠皮味兒。鳳姐兒也不厭嫌,當下略略彎折了,眼看撒手後瞬間彈回,頓時歡喜道:“這鞋底子厚實,我看比那千層底強了許多?”
陳斯遠指點道:“此物摻了半數炭黑,質地略硬,卻最是耐磨。若想軟和一些,少摻些炭黑就是了。”
鳳姐兒頷首連連,笑道:“我看著硬的就好,想來極得軍士歡喜。”
又坐了半晌,眼看僱工一推車一推車地將新制成的鞋底子運出來,鳳姐兒只覺心下暢快。
待過了午時,平兒來過問午飯事宜,鳳姐兒便邀著陳斯遠與黛玉用了些點心。眼看工坊井井有條,這才心滿意足打道回府。
及至未時,一行人等打道回府。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忽而打西北來了一團陰雲,眨眼間電閃雷鳴,便有傾盆大雨落下。
陳斯遠避之不及,只得打馬而行,尋了長亭避雨。偏生那雨傾斜而來,便是長亭中也避無可避。
鳳姐兒此時挑開窗簾便要招呼陳斯遠上車,心下忽而想起一事,又笑著撂下窗簾來。
後頭的馬車裡,雪雁不迭地催著:“姑娘,下大雨了,遠大爺可怎麼辦?”
黛玉暗自咬牙,心下哪裡不知鳳姐兒的心思?情知躲不過,便道:“罷了,你快叫他上來吧。”
雪雁歡快應下,打了窗簾朝著前頭招呼。
隨即又與紫鵑擠眉弄眼一番,二人推說前頭鳳姐兒馬車寬敞,便一道兒去了前頭。
少一時,簾櫳挑開,黛玉便見渾身溼漉漉的陳斯遠悶頭行了進來。
黛玉咬了下唇,便將帕子遞上去。
“多謝妹妹。”陳斯遠擦著臉面上的水漬,大馬金刀落座黛玉身旁。
黛玉忍不住道:“出府前你說的那一句……到底是何意?”
陳斯遠擦過臉面,順手便將帕子塞進了自個兒袖籠裡,隨即笑著道:“妹妹又不是沒去過綺霰齋,豈會不知老太太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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