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遠提點過紅玉一嘴,轉頭便丟在一旁,素日裡不是讀書,便是擺弄那口餿臭味兒燻人的大水缸。
那紅玉得了陳斯遠點撥,自是上了心。轉天得空便迴轉家中,尋了林之孝家的言說。
誰知話才說了一半兒,林之孝家的便不耐道:“你好生伺候著遠大爺就是了,這賬房的事兒……少管。”
這林之孝兩口子本就是賈家的老家奴,先前一直跟著老太太。待到去年眼看老太太失了勢,這才緊忙投了王夫人。
這會子兩口子也犯難,秉公處置……說得好聽,那豈不是將王夫人得罪的死死的?王夫人只消吩咐周瑞在那庫房裡使些手段,賬目上出了差池,林之孝就得丟了差事。
可鳳姐兒素來潑辣,又豈是個好惹的?思來想去,林之孝這些時日干脆一推二六五,不是今兒個摔了,便是明兒個著了涼,將賬房差事盡數丟給四個賬房先生處置,自個兒來了個置身事外。
紅玉聽罷心下隱隱覺著不妥,卻也不知如何勸說,只得悶頭回轉清堂茅舍,將爹媽的話複述了一遍。
陳斯遠聽罷搖頭不止,心道這秉公處置與置身事外看似都是兩不相幫,實則差的太多了!不消說,來日但凡鳳姐兒與王夫人分出個高下,這頭一個要處置的便是林之孝夫婦。
轉念一想也不錯,這二人丟了差事,剛好弄出府去,免得來日賈家落難遭了牽連。
隔天,陳斯遠一早兒便往東跨院而來。
隨著苗兒入得內中,遙遙便見四哥兒扶著矮几站起身來,又咿咿呀呀咕噥著什麼。身旁邢夫人、王善保家的俱都合掌讚歎。
待陳斯遠上前廝見過了,王善保家的那老貨便道:“四哥兒生得健壯,我看要不了幾日便能走路了。”
陳斯遠瞧著四哥兒,心下極為微妙,當下不敢表露,只隨口附和了一番。
那邢夫人逗弄了半晌四哥兒,這才命奶嬤嬤抱了下去,又吩咐道:“正巧昨兒個老爺來了信兒,我私底下要與遠哥兒計較一番,你們且退下吧。”
一應丫鬟婆子應聲退下,須臾內中便只餘下二人。
邢夫人自是瞧出陳斯遠心緒微妙,她面上不無得色,說道:“誰能想到剛降生時貓兒也似的孩兒,如今竟也要走路學說話了。”
“是啊。”到底是兩輩子頭一個孩兒,陳斯遠五味雜陳。
邢夫人眼珠轉動,又道:“我這當孃的沒什麼能為,這孩兒來日的前程……你這當爹的總要費費心吧?”
陳斯遠含糊著應了一聲兒,忽覺不大對,蹙眉看向邢夫人道:“你莫非打算讓四哥兒襲爵不成?”
邢夫人頓時撇嘴道:“璉兒能襲爵,我的兒為何不能?”
“胡鬧!”
邢夫人不講理起來,道:“怎麼胡鬧了?便是鳳丫頭壓著,璉兒也不曾耽擱了胡鬧。有朝一日鳳丫頭若是壓不住,你且看璉兒是個什麼情形?我的四哥兒至不濟……總不能連他都趕不上吧?”
陳斯遠暗忖,有些話若是不說清楚,只怕邢夫人便不會收了這等心思。當下就道:“你當襲爵是什麼好事兒?老國公時站錯了隊,以至於大老爺只襲了一等將軍的爵,到下一輩不過是個三等將軍。”
“三等將軍又如何?東府的珍哥兒不也是三等將軍?好歹能一輩子衣食無憂。”
陳斯遠搖頭道:“若大老爺安安分分的也就罷了,偏他……偏他又跟著賈珍一道兒與東宮往來密切,便說那平安州的營生,只怕大頭都進了東宮。如今太上還在,今上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待太上一去,你道今上會不會尋了由頭髮落寧榮二府?”
邢夫人眨眨眼,蹙眉說道:“大姑娘如今是娘娘,這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不至於吧?”
陳斯遠冷笑道:“莫忘了天家無父子,更遑論一個妃子?”
邢夫人心下不以為然,道:“若你這般說,那我與四哥兒豈不是擎等著來日一道兒隨了大老爺入罪?”
“嗯?”有道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斯遠頓時犯了思量。
雖說那通行本里賈赦入罪,並不曾禍及家人,邢夫人也安然無恙,可誰能保證那通行本便對應在此方天地?再者說了,就算通行本正好應對了此方天地,可因著自個兒扇動蝴蝶翅膀,難保那賈赦便會犯下比原文中更惡劣的罪行,這萬一牽連了家小可如何是好?
邢夫人再如何說,也是自個兒的女人,四哥兒更是自個兒親兒子,他又豈能眼看著母子兩個為奴為婢?
邢夫人見其沉思著半晌不言語,臉色更是一會兒一變,頓時唬得正色起來,道:“莫,莫不是我們孃兒倆也要跟著吃了官司?”
陳斯遠回過神兒來,盯著邢夫人緩緩搖了搖頭,道:“如今還不好說,待我仔細思量過再與你分說。”
邢夫人一想到自個兒與四哥兒為奴為婢、流放千里,便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於是眼巴巴求肯道:“小……哥兒,我們娘倆兒全都靠你了。”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陳斯遠鄭重頷首道:“你放寬心,我總要護了你們孃兒倆周全。”
出言安撫了邢夫人一番,陳斯遠想起來意,這才說道:“二嫂子昨兒個來尋我,意欲求你幫襯。”
邢夫人頓時一挑眉頭,道:“她求我幫襯?紅口白牙,好大個臉面!這沒好處的事兒,我怕憑什麼幫襯?”
陳斯遠勸慰道:“二房太太心思大,若真個兒將掌家差事奪了回去,說不得轉頭兒便要給寶玉謀算爵位。你這會子幫了她就是幫了自個兒,又何必意氣用事?”
邢夫人哼哼一聲不言語,陳斯遠便又道:“再說你不說話便幫了她,依著她的性兒,說不得來日便有好處送上呢。”
邢夫人這才動了心思,說道:“也罷,我也是為了身邊兒人考量。錯非如此,她便是當著面跪下來求我,我也懶得回她。”
見此事談定,陳斯遠也不多留,不過略略與邢夫人溫存便緊忙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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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又是幾日,秋風送爽,已到了七月下。
這日陳斯遠不顧餿臭,直勾勾盯著慶愈送來的小豬仔發怔不已。
那小豬背脊的創口業已潰爛,整個豬瞧著也是出氣多、進氣兒少,一副立馬活不成的樣子。
半晌,陳斯遠撓頭道:“許是劑量太少之故?”
慶愈叫屈道:“不能,小的就差將那過濾的水都灌給這豬崽了。這頭好歹還有口氣,另外幾個全都死了……哎,瞧著怪可惜了的。”
陳斯遠不禁抬頭望天,須臾又搖頭道:“不對,若是沒效用,那我是怎麼好的?”
一旁香菱實在瞧不過眼兒了,湊近道:“大爺莫忘了,除了那綠毛水……”
“是青黴素啊。”
“是是是,除了那青黴素,大爺可一直服著王太醫開的湯藥呢。”
陳斯遠眨眨眼,心下已信了九分,只餘下一分倔強。奈何他前一世既不曾學過醫,也不曾學過生物,這會子便是初高中的理科知識都快忘了個乾淨,只隱約記起來,好似這青黴素屬於生物,好似不能用沸水熬煮?
可這不用沸水,何時才能將一盆水晾乾?還得保證內中不摻了旁的雜質。
這也就罷了,陳斯遠搗鼓的一水缸青黴反覆熬煮過,方才得了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的一捏捏青黴素,純度未知,雜質未知,然後還弄不清楚到底有沒有效用……嘖,這事兒不是他能辦到的,看來只得作罷了。
想明此節,陳斯遠頓時意興闌珊,擺擺手道:“罷了,這豬……埋了吧。”抬頭瞧了眼水缸,又道:“這水缸也丟了。”
遠遠掩著口鼻瞧熱鬧的芸香頓時大喜,叫嚷道:“可算要丟了,這幾日真真兒臭死個人!昨兒個佳惠還笑話我,說我掉茅坑裡了……額……”
眼看陳斯遠神色不善地瞥過來,小丫鬟芸香頓時鵪鶉也似的一縮脖子,立馬不言語了。
陳斯遠心緒大壞,這會子也無心讀書了,悵然著踱步出了院兒,胡亂遊逛一場,不覺便到了凸碧山莊。
登高望遠,憑欄而立,陳斯遠只覺近來諸事不順。那青黴素且不說,單是榮國府興衰,陳斯遠自信如今他只怕比賈母還要上心……這上哪兒說理去?
思忖幾日,陳斯遠倒是略略有了主意。那大老爺賈赦此番又去了大名府‘殺窮鬼’,可謂在作死的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就算遮掩了平安州所為,斷絕了東宮往來,焉知此人來日會不會再作大死?若想永絕後患,自是連根拔除!那大老爺賈赦若是突然死了,豈不一勞永逸?料想今上再是小肚雞腸,也不會跟個死人計較吧?至於如何弄死賈赦,自是伺機而為……陳斯遠方才舒了口氣,忽而便聽身後鶯聲燕語道:“可是讀書讀悶了?”
陳斯遠扭頭,便見寶姐姐款款而來。
陳斯遠搖頭笑道:“別提了,我那青黴素……好似失敗了。”
寶姐姐頓時掩口而笑,道:“快別說了,這幾日本要去尋你,可一想起你院兒裡那口餿臭水缸,我便邁不動腿……莫說是我,你沒見惜春這幾日都不曾去尋你嗎?”
何止是姑娘們,陳斯遠自個兒在房裡都要點了熏籠方才能遮掩了那股子餿臭味兒。徒勞一番白費了功夫,陳斯遠唏噓不已。
寶姐姐便勸慰道:“你如今只緊著讀書就是了,旁的事兒一概不用去管。”
陳斯遠點點頭,再不去想那青黴素與賈赦,只道:“妹妹打哪兒來?”
寶姐姐道:“自是從媽媽那兒來。”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才得了信兒,這回老太太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哦?怎麼說?”陳斯遠緊忙問道。
寶姐姐低聲說道:“買辦房的錢華被鳳丫頭拿了錯漏,昨兒個革了差事。也不知鳳丫頭怎麼說的,老太太允了昭兒補了錢華的買辦差事。”
陳斯遠思量道:“那昭兒也不過二十出頭吧?”
“可不是?還沒完呢……老太太又說賬房裡有二位先生年紀大了,受不得勞累,便從莊子上抽調了兩個賬房來。”
不用說,新來的兩個賬房就算不是鳳姐兒的人,那也是老太太的人。如今林之孝又當起了甩手掌櫃,可不就要與王夫人的兩個賬房鬥起來?陳斯遠立時笑著道:“老太太給了個甜棗,二嫂子有了底氣,怕是這回要跟太太鬥起來了。”
寶姐姐嫻靜頷首,分明是一副置身事外、隔岸觀火的模樣。
正待偷偷親暱一番,忽而便有紅玉遙遙招呼。
陳斯遠回頭觀望一眼,扭頭便見寶姐姐掩口而笑,道:“說不得是有事兒,我先回了,你趕快去吧。”
陳斯遠應下,目送寶姐姐飄然而去,這才拾階而下。於省親別墅側面與紅玉相會,紅玉便道:“方才平兒姐姐來了一遭,說是那工坊萬事俱備,二奶奶尋先生算了時日,也是趕巧,明兒個正是好日子。二奶奶便問大爺明兒個可要去瞧瞧?”
雖說那工坊股子交給了黛玉,可陳斯遠總要建言獻策,工坊方才開張,自是要去的。當下便道:“你替我回了二嫂子,就說我明兒個一準兒到場。”頓了頓,又問道:“是了,林妹妹怎麼說?”
紅玉笑道:“我又不是林姑娘肚子裡的蛔蟲,又哪裡知道?大爺過會子不妨問問香菱便是了。”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便打發了紅玉往前頭去回話兒。
目送紅玉遠去,眼見其腿腳業已好轉,陳斯遠方才扭頭觀量,只見寶姐姐早已沒了蹤影,只得悵然回返清堂茅舍。
也是趕巧,他才回來,香菱便笑吟吟也回了清堂茅舍。
陳斯遠便忍不住問道:“明兒個林妹妹可要去瞧瞧?”
香菱就笑著道:“林姑娘起先還說不大想去,奈何架不住王嬤嬤、雪雁、紫鵑好一番勸說,這才改了口……過會子便要去榮慶堂尋老太太說呢。”
陳斯遠聞言笑道:“料想老太太斷無不準之理。”
距離婚書一事敲定業已過了一年,賈母便是天大的怨氣這會子也該散乾淨了。便是不衝著黛玉,只為了交好自個兒,那賈母也一準兒會賣好應承下來。
正思量間,忽而便有小丫鬟芸香不迭地叫著‘大爺’,隨即風風火火闖將進來。
不待五兒申飭,那芸香便道:“大爺,後門徐婆子傳話兒,說是有友人慾見大爺,如今馬車就停在後門左近。”
“哦?”
陳斯遠不敢怠慢,只當國子監友人來尋自個兒,當下緊忙換了衣裳便往後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