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陳斯遠打點行囊,送別了香菱之母甄封氏。待迴轉清堂茅舍,不過一日便有尤三姐身邊兒的春熙來尋。
陳斯遠一琢磨便知定是尤氏那邊廂有了回信兒,於是晌午時回了新宅一趟。這會子尤二姐、尤三姐都在,待陳斯遠落座,那尤二姐便急切道:“大姐只猶豫了一盞茶光景,到底點了頭。”
此乃情理之中,尤氏舍了臉面也要借種,圖的不就是生個男孩兒好繼承寧國府家業?若此番得了個女孩兒,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旁尤三姐沒了好臉色道:“她倒是捨得下,只求肯了我們好生教養了她的孩兒。”
陳斯遠頓時面色訕訕。不拘如何,那孩兒總是自個兒的,說來此番可能也算是物歸原主?
尤三姐見其臉色不對,自是也想到了這一點,於是嗔怪著瞥了陳斯遠一眼,再沒說什麼怪話兒。
陳斯遠勸慰了三姐兒幾句,隨即納罕地瞧著尤二姐道:“賈珍這回給了你多少好處?”
聞聽此言,尤二姐頓時止不住笑意,偷眼瞧了眼尤三姐,這才道:“也沒什麼……不過是讓渡了百草堂一成股子罷了。”
陳斯遠心下了然,笑著道:“那他可是下了血本了。”
如今百草堂丹丸營生業已在京師權貴中流傳開來,陳斯遠那兩成半股子,每月總能得了上千兩的出息。賈珍所佔股子與陳斯遠相當,讓渡出一成股子裡,尤二姐平白每歲便多了五千兩出息,無怪她這般上心。
尤二姐又緊忙找補道:“可不是我自個兒的,”瞧了眼尤三姐,道:“總有三姐兒一半呢。”
尤三姐張口便要譏諷,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到底是長了年歲,尤三姐雖依舊篤定便是什麼都不做,陳斯遠也不會少了她那份花用,可今年尤三姐已然有心想要孩兒,凡事自是要為孩兒打算。
百草堂營生還不知能做多久,可多一份出息,來日便會給孩兒多留一份家底兒。
正說話間,便有春熙急急入內,說道:“老爺、二姨娘、三姨娘,大奶奶身邊兒的金娥來了。”
幾人對視一眼,心道莫不是要發動了?果然,待那金娥入內,斂衽一福便道:“我們奶奶發動了。”
這等事兒陳斯遠不好摻和,乾脆起身避出。尤二姐、尤三姐與金娥商議一番,二姐兒便領了夏竹往寧國府而去。
待陳斯遠回了正房裡,三姐兒才說已然商議好了,若果然是個女孩兒,夜裡便會抱送過來。因實在急切,一時也尋不見可心的奶嬤嬤,便用了尤氏先前預備的。
陳斯遠情知三姐兒這會子心下委屈,乾脆也不回榮國府,就留在自家新宅陪著尤三姐。
到得這日夜裡,尤二姐果然抱了個孩兒迴轉,又將睡下的醜兒抱送去了寧國府。
兩世為人,陳斯遠第二回當爹,瞧著那孩兒皺巴巴的模樣,只覺心下異樣。暗忖,自個兒如何也算兒女雙全了?
尤三姐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雖怨憎尤氏,卻知這孩兒乃是陳斯遠的骨血,因是伺候起來極為盡心。
陳斯遠心下動容,夜裡扯著尤三姐說了好些話兒,二人動情之下,到底胡天胡地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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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到得八月二十這日,是日賈政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陳斯遠雖不曾去相送,下晌時卻也聽得了風言風語:說是那灑淚亭前頭便有一油壁車等著呢。不問自知,那一準兒是傅秋芳。
王夫人堵心幾日且不提,賈政這一走,寶玉頓時沒了管束,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
卻說這日賈芸送來兩盆白海棠來,陳斯遠暗忖寶姐姐素來不愛擺弄花草,便自個兒捧了往瀟湘館而來。
自那日陳斯遠上門提醒,瀟湘館上下果然愈發謹慎,每日家黛玉吃食用度都要仔細驗看過,生怕王夫人生出歹毒心思來。
陳斯遠施施然到得瀟湘館前,這會子紫鵑正在門前與大丫鬟鴛鴦說著話兒,眼看陳斯遠來了,鴛鴦笑著別過,紫鵑趕忙上前見禮,笑著道:“遠大爺來了?我們姑娘正在屋裡看書呢。”
又一眼瞧見陳斯遠手中捧著的白海棠,紫鵑趕忙騰出手接了過來,又引著陳斯遠往內中行去。
陳斯遠隨口問道:“林妹妹這幾日可好?”
紫鵑說道:“旁的倒還好,就是前兒個讀書入了迷,夜裡涼著了,昨兒早起便有些鼻塞。”
恰雪雁也迎了出來,接茬就道:“唬得王嬤嬤什麼的也似,一早兒便請了太醫來。後來喝了一碗薑湯發汗,又悶在房裡睡了一天,不想今兒個竟轉好了。嬤嬤還說呢,定是哥兒送來的蟲草之功。”
陳斯遠哈哈一笑應下,廊下鸚鵡又叫嚷道:“雪雁,姑娘來了,快打簾子!”
雪雁朝著那鸚鵡嗔怪了一句‘多嘴’,便打了簾櫳將陳斯遠讓進內中。
這會子黛玉早已迎至門前,許是瞧多了書之故,這會子一雙眸子水潤潤、霧濛濛,瞧著分外可人。
陳斯遠定定瞧了一眼,恍然才發覺黛玉身量抽條,如今瞧著竟不比寶姐姐矮了。他便笑著道:“妹妹好似又長高了。”
黛玉笑著道:“你怎麼來了?”又回道:“今年長了兩寸有餘,偏生身上掛不住肉。”
說話間邀陳斯遠落座,說道:“寶姐姐昨兒個來說,可不好再貪長了,說再長下去豈不是成了大竹竿?”
“哈哈哈——”陳斯遠笑了一番,說道:“妹妹如今貪長,自是掛不住肉,待過二年自然就好了。”
黛玉有些苦惱的點了點頭。她這一年果然沒少長,莫說是身量,便是菱腳也長了一截。昨兒個翻找出去年新作的厚鞋子來,竟已然穿不了。黛玉便有些擔心,若長成司棋那般的一丈青可怎生是好?
此時紫鵑將兩盆白海棠送到其面前,道:“姑娘瞧!”
黛玉望之欣喜,笑著道:“這是打哪兒得來的?”
陳斯遠笑道:“芸哥兒如今學著辦差,也不知從何處得了兩盆白海棠來,妹妹也知我無暇打理,思來想去便乾脆送了過來。”
黛玉探手撫了撫花朵,禁不住起身道:“擺在書房裡,就放在瑤琴前頭的窗臺上。”
紫鵑笑著應下,緊忙往書房擺置,雪雁又奉上香茗,便悄然退下。
陳斯遠說道:“妹妹前兒個看什麼書入了迷?”
黛玉頓時為之一噎,蓋因她瞧的是西廂記。這等才子佳人的話本子,素來為老太太不喜,還是她從寶姐姐處纏磨來的呢。
這等事兒不好與陳斯遠說,她便道:“定是那兩個丫頭又多嘴。”略略氣惱過,又遮掩含混道:“不過是尋常話本子,我瞧著倒也有趣。”
陳斯遠思量道:“妹妹才情卓絕,若喜愛這等文字,不妨回頭兒自個兒也寫一冊便是了。”
黛玉頓時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你……若只是填個詞、作個詩也就罷了,這等話本子我卻是寫不得的。”
為了續寫陳斯遠的浮生若夢,黛玉四下拉人,到底尋上了邢岫煙。偏邢岫煙是個佛系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至今也不過續寫了十來回,距離全本還早著呢。
黛玉也無心去催,只是每每邢岫煙寫完一回,她都會津津有味研讀一番,又用娟秀小字寫上批註。
二人說了半晌話兒,因近來陳斯遠隔三差五便來一回,二人熱絡了許多,再不會如先前那般陌生。
待說過半晌,黛玉忽而想起一事來,說道:“是了,你也知王嬤嬤是信佛的。”
“嗯。”陳斯遠應了一聲兒。
黛玉低聲道:“昨兒個嬤嬤拿了脈案往鶴年堂去,歸程又去了庵堂,不料那庵堂竟換了住持。”
“哦?”
“回來王嬤嬤便說,那新住持竟是個熟人。”
陳斯遠心下一動,問道:“哪兒來的熟人?”
黛玉道:“便是那先前住在櫳翠庵的妙玉。”
陳斯遠聽罷頓時暗自蹙眉。心說這妙玉真是半點人情世故不懂啊,就算斷尾求生了,又怎好篤定王夫人會善罷甘休?就算王夫人放了其一馬,她沒了榮國府遮風擋雨,又豈能禁受得住外間的豺狼虎豹?黛玉話兒還不曾說完,道:“嬤嬤還說,好似那妙玉攤上了官司,昨兒個上了香回來時,便有一群僧尼堵了三聖庵叫罵個不停,說是要去衙門理論呢。”
陳斯遠面上渾不在意,心下卻動了心思。那妙玉性子古怪,他本是不願沾染的。可就衝著其三番兩次慢待邢岫煙,陳斯遠也須得尋了那妙玉出口氣。至於怎麼出口氣……莫不如讓那妙玉化身奴婢伺候了邢岫煙去?
想到此節,陳斯遠頓時心猿意馬。以他今時今日的能為,說是勾勾手指便有女色送上門……大抵有些誇張,可好人家的姑娘想嫁進陳家為妾的一準很多。
陳斯遠不缺女色,自然也就懶得再去勾搭。可只要想到讓那孤高的妙玉甘願俯首。陳斯遠頓時大為意動。
轉念又覺此念實在奸邪,隨即又想開了。他本就是個俗人,這凡俗男子不過兩大愛好,一則拉良家下水,二則勸風塵女從良。
再說了,就憑妙玉那個性子,沒了榮國府遮蔽,說不得何時便讓人給吃幹抹淨了。與其便宜了別人,何不便宜了自個兒?好歹有了自個兒遮蔽,妙玉此生衣食無憂,不用擔心落得‘欲潔何曾潔’。
黛玉素來心思敏銳,眼見陳斯遠古怪出神,頓時蹙眉道:“你定是琢磨什麼壞心思呢。”
陳斯遠心下悚然,緊忙叫屈道:“妹妹實在會冤枉人,我方才出神,是因著若不是我幾回幫襯,只怕妙玉這會子還離不得府呢。”
“怎地還與你相干?”
見黛玉不信,陳斯遠乾脆將前後因由說了一通。待聽聞妙玉生生被王夫人割了肉才離了榮國府,頓時感同身受,蹙眉懨懨不言起來。
陳斯遠一瞧便知其犯了思量,當下趕忙溫聲道:“妹妹放心,我總要護了你周全。”
“嗯。”黛玉瞧著他強擠出一絲笑意來。
二人正待說起旁的來,便有雪雁匆匆入內道:“姑娘,前頭來了人,老太太叫姑娘也去熱鬧熱鬧呢。”
黛玉納罕道:“莫不是雲丫頭來了?”
雪雁笑著道:“不是,說來的是寶姐姐的堂兄、堂妹。”
黛玉訝然笑道:“唷,那我倒要去瞧瞧。是了,寶姐姐可去迎了?”
雪雁搖頭不知。
黛玉又看向陳斯遠,陳斯遠這會子卻犯了心思。他與薛姨媽情誼甚篤,薛姨媽自是將家中一些糟爛事兒一併說了出來。
想當日薛家大房北遷京師時,薛家二房叔叔可還健在呢,那皇商的差事一直是薛家二叔打理著。其後薛家二叔過世,薛家各處營生一落千丈,寶釵母女聽信了陳斯遠的話,乾脆將各處虧本的營生髮賣了。
那營生裡,可是有二房的股子的。此番薛蝌、薛寶琴可謂來者不善,一則為了那皇商差事;二則,自是為了拿回二房的銀錢。
嘖,這下薛姨媽有的頭疼了。
陳斯遠素來是個幫親不幫理的,又怎會幫著外人坑寶姐姐?當下便起身笑道:“妹妹既要去瞧熱鬧,那我便先回了。”
黛玉沒想旁的,便囑咐道:“你也不好一直悶在房裡讀書,總要多活動活動,免得壞了身子骨。”
陳斯遠應下,略略與黛玉對視,許是覺著方才的話兒有些羞人,又見雪雁掩口而笑,黛玉便紅了臉兒別過頭去。
陳斯遠再不停留,一徑回了清堂茅舍。
卻說黛玉換過衣裳,又聽聞寶姐姐先行往前頭去了,便緊忙領了丫鬟往榮慶堂而去。
入得內中,黛玉便見一男一女正上前與賈母敘著話兒。
抬眼又見寶釵面沉如水,無悲無喜。黛玉心下不解,便悄然上前扯了扯寶姐姐,寶姐姐回頭瞧了其一眼,又笑著搖了搖頭。
此時那薛蝌拱手說道:“晚輩此番入京,乃是為了舍妹婚事。家父生前曾與梅翰林家定下親事,如今晚輩之母身子不大好,生怕耽擱了妹妹婚事,這才催著晚輩往京師來。”
這番話聽得黛玉好生納罕,抬眼往老太太身邊兒瞧去,便見那姑娘不過十一、二年歲,生得杏眼瓊鼻、肌膚勝雪,身形嫋娜婉麗。瞧著與寶姐姐有幾分掛相,又少了三分莊重,多了七分靈動。
薛家二房又非小門小戶,哪裡用得著這般小便急著出閣?
這話連黛玉都不大信,偏生賈母卻信了,只扯了寶琴的手兒連道‘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