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紅樓

第305章 入籠

黛玉便道:“不過遊戲之作,落在大家眼裡實在不值一提。”恰此時雪雁來續茶,聞言便道:“哥兒不知,我們姑娘那日還可惜呢,說若是哥兒去了,說不得定會做個名篇出來呢。”

“多嘴。”

陳斯遠笑道:“詠菊一題,前人佳作數不勝數,我自問做不出新意來。”頓了頓,瞧了一眼留了雙鬟的雪雁,笑著道:“不過詠雪雁倒是能作一篇。”

雪雁訝然道:“啊?我?”

黛玉來了興致,起身便從書房尋了筆墨來,催促道:“你快做來,若是做得不好我可不依。”

陳斯遠思量一番,誦道:“

兩字柔憨作性情。十分嫵媚特聰明。得人憐處是天生。

睡去拳拳堪入畫,戲時小小可奇擎。嬌音學吠未成聲。

陳斯遠誦讀得抑揚頓挫,語速極緩,待誦唸罷了,黛玉已然停筆。略略吹乾墨跡,黛玉又仔細瞧了一眼,禁不住笑著道:“果然極好。虧得你不來詩社,不然這頭名從此就要改姓陳了。”

本道陳斯遠總要謙遜幾句,誰知其身形後仰,得意非凡道:“可不是?所以作詩什麼的我就不去了,免得攪得大家都掃了興。旁的吃喝玩樂,我倒是能摻和摻和。”

黛玉訝然眨眨眼,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本要揶揄幾句,卻不知如何開口。心下暗忖,這人雖滿口胡話,可這才情總做不得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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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仁寺左近。

幾聲咳嗽,郎中撤了切脈的手,清梵緊忙將覆在手腕上的帕子收了去,一旁韓嬤嬤問道:“郎中,我們姑娘如何了?”

郎中撫須說道:“無妨,不過有些積痰,待老夫開一方,服上兩劑也就好了。”

清梵、韓嬤嬤俱都鬆了口氣。二者對視一眼,韓嬤嬤便將郎中讓出來。到得院兒裡,韓嬤嬤又道:“勞煩趙郎中,廂房裡也有一病患。”

“好說。”

趙郎中讓藥童揹負了藥箱,自個兒隨著韓嬤嬤進了廂房裡。進得內中,眼見一單弱女子病懨懨躺在床榻上,臉面上還覆了布巾。趙郎中頓時蹙眉,又瞥了女子手腕一眼,頓時愕然道:“楊梅瘡?”

韓嬤嬤應了一聲兒。

趙郎中本待扭身就走,卻耐不住韓嬤嬤央求,只得潦草為其切了脈。待過得須臾,趙郎中起身,一言不發出了廂房。

那韓嬤嬤追上來,不待其問詢,趙郎中就道:“準備後事吧,如今病入膏肓,業已藥石難醫。”

韓嬤嬤蹙眉道:“她……實在疼得厲害,一宿一宿的叫,我們姑娘聽了實在不落忍,不知郎中可有止疼之法?”

趙郎中本待搖頭,卻忽而想起一物來,思量著說道:“倒是有一物,名為烏香丸,頗有止疼之效。奈何此物騰貴,如今一丸便要一兩銀子。”

“這……”韓嬤嬤糾結一番,咬牙道:“那便先買兩丸?”

趙郎中點頭笑道:“好說好說,老夫藥箱中便有。”

韓嬤嬤喚了清梵來給付診金、藥錢,待送過趙郎中,清梵便道:“又是五兩銀子,嬤嬤……咱們的銀子可不多了。”

韓嬤嬤嘆息一聲,也沒了法子。

這幾日先是妙玉病倒,跟著清梵好端端的忽而抽搐倒地,不說延醫問藥,單是妙玉食不下咽,這幾日從淮揚菜館裡買的吃食就用去了快五兩銀子。

本待那二十幾兩銀子總能撐上兩月,誰知這才幾日就要見了底兒。

清梵瞥了廂房一眼,癟嘴道:“姑娘如今自個兒都保不住,偏要管那半路來的。”

韓嬤嬤道:“姑娘心善,再說那日虧得碧痕幫襯,不然還不知如何呢。”

恰此時另一嬤嬤打了簾櫳道:“清梵,姑娘叫你呢。”

清梵緊忙別過韓嬤嬤,匆匆進得內中。那妙玉病懨懨歪在床榻上,見了清梵就道:“銀錢可還夠用?”

清梵咬著下唇道:“不大夠了,如今只剩六兩銀子了。若是儉省著花,大抵能撐到下月中。”

京師居、大不易,吃穿用度且不說,單是幾口人每月買水便要一筆銀子。那位說京師還要買水?自個兒打一口井不就是了?

打井自然有水,奈何大多都是苦水。蓋因京師也是古城,千百年來人口滋生、畜生拉尿,表層水滿是水鹼,入口極苦。是以皇城每日清早打玉泉山運來水吃用。

京師偶有幾個甜水井,要麼落在權貴人家手裡,要麼每日打了水四下發賣。單妙玉這六口人,每月吃甜水就要小二兩銀子。

妙玉繃著臉兒好半晌沒言語,也不知心下想著什麼。清梵等了須臾,禁不住抬眼道:“姑娘?”

“罷了,我……手書一封,你,你送去給邢岫煙。”說這話時,妙玉忽而咳嗽起來,隨即面頰酡紅一片,也不知是咳的還是臊的。

清梵愕然眨眨眼,本待說些什麼,可對上妙玉那哀莫大於心死的眸子,又生生止住了話頭,只悶頭應了一聲:“是。”

當下清梵研磨,又扶了妙玉落地,提筆落字寫了信箋一封。待墨跡乾涸,清梵迭好收入懷中,出門撞見韓嬤嬤,那韓嬤嬤就道:“姑娘怎麼說?”

清梵哭喪著臉兒道:“姑娘打發我給邢姑娘送信兒……可是我上回都求了一回,如今再去,邢姑娘又哪裡有銀錢?”

韓嬤嬤也不知如何說了,躑躅半晌只道:“咱們舉目無親,如今除了邢姑娘還能去央求說?便是邢姑娘沒了銀子,那位遠大爺總是有的。”

說道此節,韓嬤嬤與清梵俱都一怔。韓嬤嬤便道:“若是這般,還不如徑直去求那位遠大爺呢。”

清梵卻搖頭道:“不可不可,姑娘……好似不喜那位遠大爺。我看那位遠大爺待咱們姑娘也頗為冷淡……平白無故的,又豈肯援手?”

誰知韓嬤嬤卻笑道:“這天下哪兒有不偷腥的貓兒?待姑娘冷淡,那是因著吃不著。”

清梵駭然道:“嬤嬤豈不是要將姑娘推火坑裡?那位遠大爺早就定下親事了。”

韓嬤嬤說道:“咱們姑娘如今這般年紀,高不成低不就的,與其繼續拖下去,莫不如給人做了小。”見清梵蹙眉不已,韓嬤嬤又道:“單說如今情形,便是回了蘇州又如何,難不成姑娘真要守著青燈古佛一輩子?”

清梵心下動搖。妙玉真要出了家,清梵自問也不願意繼續守著。再想想那位遠大爺,生得高大俊雅的,也不知姑娘是如何想的,這等人品才俊,瞧著豈不比那寶二爺強了百套?清梵情知若是說給妙玉必不得准許,便悶頭含混應下。

心下暗自思量,如今難以為繼,只當是事急從權了。

轉眼到得入夜時分,忽而聽得四下犬吠聲連成一片,又有院兒中清微響動。此時月黑風高,清梵、韓嬤嬤隔窗觀量,隱約瞥見一條人影落在了院兒裡。

二人唬得抄起板凳、剪刀,隔門叫嚷不絕。

卻聽外間那人說道:“我此來不為害人,只想尋妙玉姑娘討一句話。”

清梵、韓嬤嬤還不曾反應過來,內中的妙玉頓時俏臉兒煞白道:“是柳湘蓮!你,你還有臉來!”

外頭沉默一陣兒,柳湘蓮道:“我哄了你,你刺了我一劍,如此也算扯平。只是有一事我實在不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思來想去,那一日倒是有薛家的馬車在牟尼院外,可是薛蟠那賊廝說給你的?”

道出實情的乃是陳斯遠,妙玉哪裡肯賣了陳斯遠?當下只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道自個兒做的天衣無縫不成?”

柳湘蓮道:“你若不說,我只得到近前問你了。”

妙玉唬得哆哆嗦嗦頓時說不出話兒來。

誰知此時忽而聽‘啪’的一聲脆響,柳湘蓮駭然道:“誰?”

也不知打哪兒傳來的聲音,說道:“大半夜的欺負一幫子女子,實在讓人不齒。快滾,再不滾老子不客氣了!”

柳湘蓮也沒便見,轉瞬便沒了聲兒。

清梵隔著窗扉端詳一番,頓時歡喜道:“走了走了,姓柳的走了!”

韓嬤嬤也不敢開門,只衝著外間嚷道:“多謝恩公出手相援,此時不便相見,來日還請來家中飲一杯清茶、薄酒。”

話音落下,外間只風吹沙沙之聲,再沒旁的動靜。

出了這檔子事兒,主僕幾個戰戰兢兢,一宿不曾安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這才大著膽子開了門。

四下不見柳湘蓮,更不見那昨夜出手相幫的恩公。東廂的廚娘嚇了個半死,一早兒便吵嚷著要走,連工錢也不要了。

韓嬤嬤好說歹說,那廚娘方才同意做過早飯再走。誰知轉頭兒便有清梵尖叫一聲兒打西廂跑出來,與韓嬤嬤說道:“嬤嬤,碧痕……去了。”

韓嬤嬤嘆息一聲,命清梵莫要聲張,討了銀錢出去,採買了薄棺一口,僱了驢車拉著碧痕往外城義莊停放。臨行前又與清梵道:“不拘是邢姑娘還是那位遠大爺,你快去尋吧,傳送了碧痕,咱們可就真沒什麼銀子了。”

清梵不迭應下,待韓嬤嬤一走,便換過衣裳急急往榮國府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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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這日陳斯遠一早兒便出了門,一則為鳳姐兒生兒賀禮,二則順道給林妹妹採買琴絃。

這日天光正好,不冷不熱,陳斯遠索性騎馬而行。主僕兩個才出了榮國府角門,那小廝慶愈便道:“大爺,這幾日妙玉師傅處可是好生熱鬧!”

“哦?怎麼說?”

“先是賈菖登門,結果吃了個閉門羹;昨兒個夜裡柳湘蓮又來了,兩位護院見勢不對,乾脆丟了飛蝗石,驚走了那柳湘蓮。”

“嗯。”陳斯遠含糊應了一聲兒。心道這柳湘蓮也就罷了,費了好大的本事,好不容易魚兒咬了餌,誰知不等收線,竟驚走了。轉頭兒又吃了一劍,換做自個兒只怕也心有不甘。

只是妙玉財貨早就被人盜空了,不過是白費心機罷了。

倒是那賈菖,這人素日裡不顯山不漏水的,又與妙玉素無往來,怎會去尋妙玉?越琢磨越是古怪。

思量間忽而慶愈一勒馬,閃得陳斯遠好懸從馬上折下來。

“籲~”慶愈氣惱道:“長沒長眼睛啊?”

陳斯遠回過神來,便見一小丫鬟攔在了馬前。

那丫鬟抬眼瞧了陳斯遠一眼,趕忙斂衽一福道:“見過遠大爺。”

陳斯遠故作沉思,道:“你是……清梵?”

清梵頓時鬆了口氣,趕忙頷首道:“正是。這個……遠大爺這是往何處去?”

陳斯遠兩世為人,早就練出了七竅玲瓏之心。眼見清梵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知定是妙玉又沒銀錢了。於是只笑而不語。

清梵恨不得抽自個兒一嘴巴,生怕被小廝慶愈呵斥了,乾脆道:“我,我們姑娘說前幾回多虧了遠大爺幫襯,如今尋了落腳之處,便想請遠大爺過去飲一盞茶。”

陳斯遠問道:“你們姑娘如今在何處落腳?”

清梵說了地方,陳斯遠一思量,那地方豈不是離自個兒的新宅只隔了個能仁寺?他便說道:“今日庶務纏身,也不知得不得空。不若改日我得空了再去?”不待清梵回話兒,陳斯遠又道:“便是如此,改日,改日再說。”

當下一撥馬首,與那清梵錯身而過。清梵急得什麼的也似,偏生不知如何開口,只瞧著陳斯遠的背影道:“那,那遠大爺記得來啊!”

陳斯遠回首笑道:“一定,待我得空的。”

一旁小廝擠眉弄眼,心下分外不解。既為親隨小廝,陳斯遠什麼毛病,慶愈自是門兒清。待行出去一陣,眼看沒了那清梵的蹤影,慶愈就道:“大爺,如今那妙玉師傅落了難,大爺又何必拿捏?依著小的,不若雪中送炭、趁熱打鐵……誒唷!”

慶愈揉著腦袋,卻是被陳斯遠敲了一記。

抬眼便見陳斯遠笑著道:“她又不是寶姐姐、林妹妹,犯得著讓我去獻殷勤?”

慶愈不解道:“哈?這般說,大爺是不打算……”

“嘿,”陳斯遠笑著道:“既入樊籠,她便是生了翅膀又如何逃得掉?不過這熬鷹嘛,總要先將其野性熬掉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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