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寶釵翻過年才十六,放在陳斯遠前世,正是花朵般的年紀,又有幾個姑娘家在這般年紀需要操心這麼多了?寶釵勞心勞力之下,真個兒疲乏了,丹唇一張一翕間,隱隱有些鼾聲傳來,嘴角又有一絲口水垂落。
陳斯遠便掏出帕子來,為其仔細擦拭。
過得一刻,也不知外間出了何事,便有婆子嚷嚷著往後頭尋來。雜亂聲響驚動了寶姐姐,她便猛地一垂螓首,忽而驚醒過來。
抬眼瞥了陳斯遠一眼,低頭又瞧見其衣襟上的口水,頓時赧然起來。尋了帕子一邊廂為陳斯遠擦拭,一邊廂往外問道:“出了何事?”
門外鶯兒回道:“前頭請了和尚、道士來,須得太太拿主意。”
這等事兒不用寶釵過問,她便問陳斯遠:“什麼時辰了?”
陳斯遠掏出懷錶瞧了一眼,道:“才過午正,妹妹不如多睡一會子。”
寶姐姐搖頭道:“我既醒了,就睡不著了。”頓了頓,水杏眼看著陳斯遠道:“方才那會子,媽媽可是與你說了?”
陳斯遠前一時還暗自竊喜,刻下又對寶釵心生憐惜,莫說說言語,便是心思都改了。說道:“妹妹又何必委屈自個兒?姨太太如今鑽了牛角尖,我看此事過兩日再與姨太太說道說道?”
寶姐姐搖頭道:“哥哥這一去,媽媽只怕會愈發想不開,只怕勸說是不成了,莫不如順著她的心思。”頓了頓,又道:“我心下提防琴丫頭,也是因著我家與二叔家有些分歧。如今想來,不拘是財貨還是那皇商差事,不過都是身外之物,爭來爭去,哥哥這一去,一切都成了笑話。”
陳斯遠探手將寶釵摟在懷中,嘆息一聲兒沒言語。
就聽寶釵又道:“說來我父親在世時,我與哥哥時常去二叔家耍頑,那會子琴丫頭時常跟在我後頭,我還給琴丫頭敷過香粉、塗過蔻丹呢。”幽幽一嘆,道:“也是父親過世後,我跟她這才生分起來。”
這會子寶姐姐有感而發,自然是真話。只是待其心緒平復,只怕這話就要變了。有道是知易行難,世人概莫如是。
寶姐姐起身看向陳斯遠道:“為了媽媽安心,我也不覺委屈,委屈的反倒是琴丫頭。”
陳斯遠應下,探手撫了寶姐姐的面頰。
寶釵又說道:“我……還有一事與你商量。”她咬著下唇心中為難,開口求肯道:“不知,不知我……可否效仿林丫頭,也……也做兼祧妻?”
陳斯遠愕然道:“妹妹何出此言?”
寶釵搖搖頭,低聲道:“我仔細思量過了,哥哥這一去,我家再無男丁,便是有賈、王兩家照拂,一時不會被吃了絕戶,可來日總要為承嗣、香火計,尋一男丁承襲哥哥家業。薛家各房子弟俱都不成器,莫說是媽媽,便是我心下也瞧不上。將家業交給這等子弟,我心有不甘。
思來想去,便只有效仿林丫頭了!”
寶釵目光灼灼,顯是極為認真。
陳斯遠蹙眉沉吟,道:“那妹妹兼祧兩房就是了,我看妹妹身子康健,來日咱們多努力,多生養幾個孩兒就是了。”
寶姐姐卻搖頭連連,道:“產育一回便要過一回鬼門關,且生男生女誰又保得了準兒?若我來日只得一個男孩兒,豈不是連累你身邊兒沒了嫡子?”
陳斯遠敷衍道:“此事再議吧,只怕姨太太那一關都說不過去。”
寶釵點頭道:“媽媽即便如今想不開,來日形勢所迫,早晚會想開的。”
陳斯遠嘆息一聲兒,心下愈發憐惜寶姐姐。她素有青雲之志,如今卻為家中拖累,舍了正妻誥命,只為薛家存續香火。
寶姐姐紅了眼圈兒,吸了吸鼻子道:“我知此事極為無禮,心下對你不住,可……我如今實在沒旁的法子了。”
陳斯遠只推說過後再議,又溫聲安撫寶姐姐,心下卻古怪異常。
若放在前世,若允許娶兩房,即便一房兼祧岳家,只怕眾人都會覺著是男子佔了便宜。可放在此時,寶姐姐卻覺著對不住陳斯遠。蓋因這兼祧岳家,實則就是變相的入贅,比入贅強一些的是陳斯遠還能另娶正妻。
他心下之所以古怪,一則是憐惜寶釵,一則……卻有些心猿意馬。
待與寶姐姐分開,陳斯遠覺著自個兒大抵是沒救了,自認做不到心下專一,只篤定來日定不會辜負枕邊人。
匆匆過了申時,陳斯遠又如昨日一般迴轉榮國府。
本待交還馬車之後要往東跨院去一趟,誰知馬車才至寧榮街,便有小廝慶愈來回:“大爺,單先生請大爺移步敘話。”
陳斯遠暗忖,定是單家之事有了結果,卻不知是好是壞。當下吩咐香菱先行乘車回返,自個兒則跳下車來。抬眼一瞧,便見那單聘仁正在一處茶鋪門前朝著自個兒拱手。
陳斯遠大步流星上前,彼此廝見過,那單聘仁便捻鬚笑道:“遠大爺,幸不辱命!”
“哦?”陳斯遠頓時舒了口氣,笑著探手一邀,道:“單先生,咱們進去敘話。”
“好說好說。”
二人進得茶鋪裡,陳斯遠點了一壺明前龍井,尋了個靠窗的位置落座,便聽那單聘仁娓娓道來。
昨日單家女眷果然往能仁寺去進香,單聘仁自告奮勇,一路護持。到得能仁寺裡,趁著族嫂尋了老和尚開解之際,單聘仁支開丫鬟,果然讓其族侄女與那梅衝相見。
梅衝本就是書香世家,一身的書卷氣不說,加之相貌堂堂,果然便入了那單家姑娘的眼。
單聘仁觀量了一盞茶光景,這才去告知族嫂。單母聞言大驚,丟下老和尚便來尋自個兒女兒,不想入偏殿正撞見兩個小的笑語晏晏。
單母大怒,痛罵了梅衝一番,那梅衝順勢說出心中委屈。又有單聘仁出面勾兌,單母眼看自家女兒果然對梅衝有意,心下又覬覦梅翰林一家,頓時動了心思。
待眾人定下計策,今日單家果然往梅家登門問罪。聽聞兒子損了單家姑娘清名,梅翰林再是古板,這會子也不得不悶頭應下這樁婚事。
待聽單聘仁說,那梅翰林不日便要往薛家去退婚,陳斯遠頓時心中落定,笑著拱手道:“多虧了先生轉圜,此事才得以順遂啊。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好說好說。”
陳斯遠也不廢話,當下抽出三百兩銀票,扯了單聘仁的衣袖度過去,面上羞愧道:“我本該提了禮物登門謝過單先生,奈何先生也知,薛家遭了橫禍,我如今須得幫著治喪,實在是不得空啊。”
那單聘仁攏了衣袖,探手一捏便知是三百兩銀票,面上笑得頓時愈發燦爛,道:“遠大爺這就見外了。咱們來日方長,哈哈,來日方長。”
別過單聘仁,陳斯遠這才快步往榮國府東跨院而去。
誰知此番竟撲了個空,留守的婆子說邢夫人往東府看尤氏去了,便是大老爺賈赦也不在家中,陳斯遠便只得悻悻而歸。心下愈發納罕,也不知邢夫人尋自個兒是何事。
待回了清堂茅舍用過晚飯,便有邢夫人打會芳園角門過來,一徑尋到了清堂茅舍。
陳斯遠迎出來見過禮,說道:“早間得了姨媽的話兒,我方才甫一回來便往東跨院去了。”
邢夫人道:“也是趕巧,珍哥兒媳婦扯著我多說了會子話兒,這才耽擱了。”
二人入內,邢夫人略略問過幾句薛家情形,唏噓一番,這才將丫鬟、婆子打發了下去。
邢夫人幾番欲言又止,陳斯遠按捺不住,問道:“到底什麼事兒?怎麼吞吞吐吐的?”
邢夫人一怔,頓時嗔怪道:“沒個正經!”
陳斯遠愕然,心道這聽自個兒開車慣了,如今聽自個兒說正經話都不正經了?邢夫人略略蹙眉,不待其發話便道:“這且不說,倒是有個稀奇事兒……我今兒個瞧了尤氏的孩兒,這才剛滿月,那孩兒頭髮竟一寸長了,你說稀奇不稀奇?”
醜兒雖是早產,可尤二姐、尤三姐卻伺候得極好,送去寧國府前已然瞧不出乃是個早產兒,這會子又大了一個月,自然愈發健壯。
他心知肚明,嘴上卻含糊道:“許是餵養得好?”
“瞎!再是餵養得好,也沒這等好法兒!”邢夫人壓低聲音道:“我看啊,那孩兒還不知是打哪兒抱養的呢。”
陳斯遠聽得心驚膽戰,趕忙說道:“這話可不好到處亂說。”
邢夫人撇嘴道:“我也就跟你說說,哪裡會跟旁人說?”頓了頓,又道:“聽說後院兒珩哥兒兩月前新得了個女兒,誰知還沒足月就夭了……說不得就是從賈珩那兒抱來的。”
陳斯遠頓時暗自舒了口氣,心道就邢夫人這個腦回路,自個兒是白擔心了。
他便說道:“此事乃寧國府家事,珍大嫂子都沒說什麼,你又何必跟著亂操心?”
邢夫人癟嘴道:“我看尤氏待那孩兒也不大親近,倒是緊著跟她家二姐兒說話兒……嘖,珍哥兒也是沒了法子,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鬧出這等事兒來。”
見陳斯遠沒接茬,邢夫人自顧自地呷了一口茶,這才扭頭與陳斯遠說道:“是了,我一早兒打發苗兒來尋你,是因著他又生出心思來了。”
“什麼心思?”
邢夫人張張口,話到嘴邊又咽回去。心下覺著自個兒還是與二姑娘迎春更親近些,且迎春那性子麵糰也似的,來日即便察覺出端倪,只怕也會嚥進肚子裡不敢聲張。如此一來,她自然能時常去尋陳斯遠。
這般想著,她便將此一節揭過,只道:“他如今四下湊銀子,打算從薛家身上割肉呢。要我說,你跟寶丫頭黏黏糊糊的,就差過了明路,這等好事兒豈能便宜了旁人?”
陳斯遠哭笑不得,與邢夫人道:“你啊,純純是想多了。姨太太家如今絕嗣,為免薛家其餘各房撕咬,這才忍痛割肉,圖的是來日賈家能遮蔽姨太太家。那些鋪面營生轉給我又有何用?”
邢夫人不甘心,道:“那總不能半點好處都沒吧?”
陳斯遠道:“倒是有些好處……來日寶妹妹嫁妝大抵會豐厚些。”
邢夫人蹙眉道:“這算什麼好處?寶丫頭嫁妝再豐厚,你也動不了。”
陳斯遠知其心思,便安撫道:“你放心就是,來日定少不了四哥兒那一份家業。”
邢夫人癟癟嘴,這才不再多說。略略坐了一盞茶光景,邢夫人方才告辭而去。
陳斯遠才回房中坐定,誰知又有人來。卻見湘雲咳嗽連連而來。
這丫頭如今住在蘅蕪苑,心下認定寶姐姐是個好的,還會時常吃味寶姐姐去尋黛玉。如今寶釵家中有了事兒,她便忍著咳嗽送了些狍子肉乾來。
囑咐陳斯遠帶給寶釵,說此物最是補氣血。待送過肉乾,湘雲便匆匆回了蘅蕪苑。
陳斯遠瞧著桌案上的小巧錦盒心下五味雜陳,暗忖好歹自個兒改變了一些壞事,起碼來日寶姐姐與湘雲不會相看兩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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