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福攥著駕駛證的手心裡全是汗,塑膠封皮被體溫焐得發燙。
他跨上腳踏車時,工裝褲口袋裡的合格證隨著車輪顛簸撞在大腿上,每一下撞擊都像歡快的鼓點。
巷口槐樹的影子在地面搖晃,他甚至能想象出陳淑敏繫著藍布圍裙在灶臺前忙碌的模樣。
推開四合院斑駁的木門,鐵鍋翻炒的香氣撲面而來。
“淑敏!”周大福的聲音在院子裡炸開,驚得晾衣繩上的藍布衫嘩嘩作響。
陳淑敏從廚房探出頭,手裡的鍋鏟還滴著油,看見丈夫通紅的眼眶和嘴角快要咧到耳根的笑容,突然愣住了。
“過了!我考過了!”周大福幾乎是把駕駛證拍在八仙桌上,燙金的廠徽在夕陽下閃著光。
陳淑敏的圍裙帶子還在身後晃盪,她顫抖著手指撫過證書上的名字,突然笑出了聲:“真的.真的過了!”
聲音裡帶著哽咽,眼角瞬間泛起淚花。
周大福一把將媳婦摟進懷裡,工裝布料摩擦的沙沙聲混著廚房飄來的飯菜香。
“轉正後工資能漲十塊錢,出車還有補助!”他貼著陳淑敏耳邊說,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到時候咱買新煤爐,給你扯塊花布做衣裳。”
陳淑敏埋在他肩頭笑出了聲,又猛地推開他:“快洗手吃飯!”
轉身時偷偷抹了把眼睛。
飯桌上,搪瓷碗裡的紅燒肉冒著熱氣,周大福夾起最大的一塊塞進媳婦碗裡,油脂在夕陽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等發了工資,咱下館子慶祝!”他舉起搪瓷缸,裡面的白開水在太陽照射下泛起粼粼波光。
周大福終於等到周益民他們下班,然後就迫不及待分享這個好訊息。
喉結動了動才開口:“十六叔,我”
話沒說完,周大忠從身後冒出來,目光瞬間被他胸前晃動的證件吸引。
“駕駛證拿到手?!”周大忠的驚呼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
周大福十分得意,展開的駕駛證在夕陽下泛著金光,燙金的廠徽映得三人的眼睛發亮。
“今晚必須打火鍋!”周益民的大手重重拍在周大福背上,震得他差點站不穩。
話音未落,周大福和周大忠同時開口勸阻,一個擔心破費,一個顧慮總佔便宜。
爭論正酣時,牆根突然冒出個扎羊角辮的小身影。
小梅抱著布娃娃,奶聲奶氣的“想吃”
像顆小炸彈,驚得眾人齊刷刷轉頭。
小姑娘被盯得縮了縮脖子,卻又壯著膽子往前蹭了兩步,圓眼睛盯著周益民:“益民哥哥,我要吃帶辣椒油的肉肉”
周益民的大嗓門突然變成了繞指柔,彎腰抱起小梅時,工裝袖口掃落了牆角的煤球:“小梅說想吃,咱就吃!”
他衝兩個侄子挑眉,“聽見沒?小梅都發話了。”
不等兩人再勸,已經旋風般往家跑,褲兜裡的家門鑰匙撞得叮噹響。
半小時後,紫銅火鍋又開始咕嘟冒泡。
周大福蹲在井邊洗毛肚,清水沖刷著粉嫩的食材,泛起細密的泡沫。
他偷偷往竹籃裡塞了兩張大團結——這是轉正後預支的工資。
陳淑敏在灶臺邊切酸菜,不時抬頭望向院門口,夕陽給她的側臉鍍上金邊。
當週益民扛著半扇羊腿跨進院門時,小梅歡呼著撲過去。
羊肉在沸湯裡翻滾,激起的紅油沫子沾在孩子們的鼻尖。
周大忠往周大福碗裡夾了塊帶骨的肉,筷子相碰時,他壓低聲音:“十六叔就是這個脾氣,你別往心裡去。”
周大福望著在灶火旁忙碌的周益民,鏡片被熱氣蒙上白霧,突然覺得,這四合院的煙火氣,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貴。
銅火鍋的餘溫還在胃裡翻滾,周益民踩著滿地月光往四合院走,褲袋裡的鑰匙,撞出細碎的聲響。
拐過巷口時,他看見自家院門前立著個黑影,月光在那人肩頭凝成霜白,熟悉的中山裝輪廓讓他腳步一頓——是趙振國。
“趙哥!你找我有事?”周益民的酒意瞬間醒了大半。
黑影轉過身,趙振國蒼白的臉色在月光下看得真切,領口第二顆紐扣歪歪斜斜,顯然是匆忙間扣錯的。
“益民,的確是有事情找你幫忙。”趙振國的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壓抑的沙啞。
他抬手想摸煙,卻發現口袋裡空空如也,手指尷尬地蜷了蜷。
周益民這才注意到,這位平日裡挺直腰板的後勤部主任,此刻脊背竟有些佝僂。
夜風捲起地上的枯葉,簌簌擦過兩人腳邊。
趙振國苦笑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泡麵廠的工人很長時間沒見葷腥了。肉聯廠的配額全給了鋼鐵廠、紡織廠,我們連骨頭渣都分不到.”
他說著說著,喉結劇烈滾動,“再這樣下去,可能我這個位置都要保不住。”
周益民隨即開口:“這裡不是聊天的地方?走,進屋慢慢聊!”
周益民反手扣上門,黃銅門環撞擊出沉悶的聲響。
八仙桌上還殘留著火鍋的油星,他扯過半乾的抹布草草一抹,從鋁製水壺裡倒出兩碗水。
搪瓷碗底沉澱的水垢在水面投下暗影,蒸騰的熱氣裡,趙振國的中山裝肩頭洇著大片汗漬,在月光下泛著灰白。
“趙哥,先潤潤嗓子。”周益民將碗推過去,金屬碗沿磕在木桌上發出輕響。
趙振國端碗的手微微發顫,滾燙的水含在嘴裡許久才嚥下,喉結劇烈滾動著,像是要把滿腹苦澀都壓回胃裡。
隨即開始大吐苦水,有一種不吐不為快的樣子。
周益民靠在椅背裡,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搪瓷碗粗糙的紋路。
窗外的蛐蛐聲一陣緊似一陣,趙振國的傾訴卻像決堤的洪水。
從肉聯廠的分配政策,到工人偷偷去野河撈魚險出人命,每句話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壓得木桌彷彿都在吱呀作響。
“我這個主任,當得窩囊啊!”趙振國突然重重捶了下桌子,濺起的水花在月光裡碎成銀星。
空氣突然陷入死寂。
趙振國侷促地搓著衣角,囁嚅著補充:“要是沒辦法的話就當我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