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風雪大,阿姊記得關窗,切勿在窗邊只著單衣小憩,去歲阿姊便為此染了風寒,咳了半月。雪夜難眠時含一片參片,莫仗著炭暖便硬抗。
阿姊,你看見這雪了嗎?送我遠征時,你說白頭。彼時你我髮間皆落滿碎雪,而今潯城雪更深,盔甲盡白,卻不能拂去阿姊眉間霜寒。
念及此後歲歲隆冬,阿姊莫再為我守歲,若覺冷清,岐王府瓊花樹下,埋有青梅酒。阿姊可取飲,小酌一杯,但不可多飲。
鳳儀宮殿前瓊樹,我已命人斫去虯枝。今冬雪大,恐枯枝斷落驚阿姊清夢。來年,阿姊便能見瓊花如雪了。
阿姊需替我多看看春日的金明池漲綠夜雨,夏夜的流螢穿荷,秋晴時南飛的雁陣,一一看遍。
雪更急了,寒氣浸骨,倒生出幾分暖意來。
夜半恍惚間,我曾見阿姊提燈立於風雪中,鬢髮皆白,喚我回家。
我們約好的,要一起去看春雪。
血墨已凍,勿念,勿為我守。
阿姊,千萬珍重。
夫清都於潯城絕筆
信的末尾,字跡愈發凌亂,墨跡越淡越淺。
沒有硃砂御印,只有一點早已乾涸的紅褐色血跡。
像一顆凝固的淚,又像一枚無聲的烙印。
元韞濃握著信箋的手有些顫抖起來。
原來裴令儀連身後事,都算得如此決絕。
元韞濃取出那枚素簪,在燈下看著素簪,將它握在掌心裡,紅寶石卻一點點融化了。
是紅蠟。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展開紅蠟裡面藏著的紙條,展開在昏黃的燈火下。
紅蠟混著凝固的血痂,字條上赫然被人寫下了小如芥子的字——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燈苗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裡,劇烈地跳動了一下。
死當長相思?裴令儀是真的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無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前世裴令儀在太醫那裡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後,親口告訴元韞濃的。
那時候元韞濃跟裴令儀正在僵持,他們沒有後嗣,前朝的臣子卻催命般地催促。
跟報復般,在裴令儀最後一次徹底鎮壓下北涼之後還朝,元韞濃挑釁似的去元氏抱了一個嬰孩回來,假意說是自己與旁人生的,要留下來。
實際上那個孩子,她只是抱來養在身邊幾日而已。
裴令儀讓她將孩子送去白雲觀,她卻堅持要將孩子留在身邊。
“那此子便不能是阿姊與別人的孩子,而是我與阿姊的孩子。”裴令儀在沉默之後道。
那會元韞濃才發現,裴令儀是真的不在乎。
他不在乎這個孩子身上有沒有流淌自己的血,他只要元韞濃的認可。
元韞濃覺得不可置信,然而翻湧在內心深處的,是一種難言的憤怒。
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在氣什麼,更深的卻是一種無力。
而裴令儀平靜地告訴她:“阿姊不必憂心,太醫給我診過脈了。將死之人,命不久矣,我不會再纏著阿姊很久了。”
元韞濃凝滯片刻,然後生澀地開口問:“大限將至,告訴我做什麼?”
“不做什麼。”裴令儀搖了搖頭。
他的睫毛撲朔了一下,“我只是覺得,阿姊知道此事,會高興的。”
“你覺得我會高興?”元韞濃看著他,笑出了聲。
“阿姊會高興的。”裴令儀輕聲道,“沒有我,都會好的。”
前世報死訊,今生託死後。
元韞濃盯著那一行詩,無比艱澀。
裴令儀離京之前,毫無徵兆,他除了粘人以外沒有什麼特別的。
他處理政務的時候,元韞濃就仰躺在他腿上看奏章。
但是裴令儀總是看著看著就望向元韞濃,元韞濃覺察到他的視線,也不會拆穿。
裴令儀彎下腰,湊在元韞濃耳邊,“阿姊,我想到一首詩。”
元韞濃用鼻音回應了一聲:“嗯?”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移。”他輕聲道,勾了元韞濃的一縷髮絲。
“不是結過發了嗎?”元韞濃問。
“是,下一句是……”裴令儀輕笑道,“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
今夜正是你我歡娛之時,相依相伴,切莫負這良辰美景。
“好啊。”元韞濃也笑起來,伸出手臂攬住了裴令儀的脖頸,“可別辜負了良辰美景。”
裴令儀笑著吻下來,兩個人墜入了柔軟的綾羅綢緞之中。
裴令儀在離京前時常提起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元韞濃只以為他是惶惶不安,如今才想到,那美好的兩句詩後面緊隨而後的含義。
分明就是即將遠行的征夫起身去看夜色多深,將要依依惜別。
此去征戰,重逢難料,執手相看淚眼,長嘆生離別。
所以請妻子盡情愛春日繁花,不要忘記歡樂的時候。
再告訴妻子,若能生還,定當歸來團聚。
若是死去,也會永永遠遠地思念你。
完完全全就是在勸說,生還了就是團圓,哪怕是我死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風雪呼號著捲過殿外,殿內卻死寂一片。
“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元韞濃看著掌心融化的紅蠟和字條,輕聲念出前兩句美好之後,裴令儀未盡的詩句。
紅蠟像是血液般順著她的指掌蜿蜒流下,滴在地上,“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她垂眼看著紅蠟在地上暈開,“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元韞濃緊緊地攥住了那張字條,小字彷彿深深刻進掌心,嵌入骨血,“努力愛春花,莫忘歡樂時。”
她輕聲道出字條上的詩句:“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這短短十字,才是真正的與妻絕筆書。
元韞濃望向窗外,窗外雪依舊,卻無聲息,雪光瑩白,從無夜歸人。
何處才是春天?
元韞濃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騙子,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