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人每每衝鋒前模仿狼嚎,聲震四野,殺敵手段又極其殘忍,每破一城,便取敵方主將首級懸於旗杆示眾。
其心之狠,其行之酷,令人膽寒。
京華的臣子自然有萌生退意的,但是先前被元韞濃殺了一通之後,便不敢了。
進也是死,退也是死,還不如進呢,至少還能留個美名。
北涼圍困忻城時,故意縱歸老弱傷兵,令其傳言“城破之日,男丁為奴,女眷為娼”。
城內人心惶惶之際,北涼卻在城下列陣時命一千降卒身著裴軍服飾,手持白旗跪於陣前。
守將登城觀望,見“自家兵馬”跪求活命,誤以為援軍已降。
他當場驚惶開城投降,竟不知那降卒皆為北涼奴隸假扮。
蕭煜尚未反應,忻城已降。
忻城再失,裴軍餘部受元韞濃令,退至遂城。
元韞濃再整兵,她正愁於應該再派誰去領軍支援。
西洲那裡,也需要主心骨。
她動了自己前去的意思,但是想到自己身體可能支撐不起這樣的舟車勞頓,京華又無人看守,又是兩難。
“要不……讓元伯父監國吧?”鄭女幼從霜降端來的漆盤上端下湯藥,遞到元韞濃手邊。
元韞濃頗為頭疼地捏了捏眉心,“不行,父親是人臣,不會君主之道。”
“讓我來吧。”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
元韞濃回頭,看到慕湖舟站在殿門前。
他邁步走進來,一身湖藍色的衣袍,照舊清朗溫和,如沐春風般。
慕湖舟站到元韞濃的面前,神情柔和依舊,“如果……你還信得過我的嗎?”
元韞濃也站了起來,“你確定嗎?表哥。”
“我確定,濃濃。”慕湖舟道,“如果你相信我,相信我絕無生亂謀反之心。我是真心想要幫你,想要守住裴。”
元韞濃陷入了一瞬之間的掙扎。
將監國之事交給慕湖舟嗎?無論慕湖舟如今如何,無論裴令儀如何對待慕湖舟,從身份上,他們就註定了若有若無的競爭。
她如何確保慕湖舟不會背叛,不會反水?
先前是大權在握,所以她可以信慕湖舟。
但如果真的將京華都交給慕湖舟,她還可以信慕湖舟嗎?
就算她信慕湖舟,她也能確保慕南餘脈不會慫恿慕湖舟,在暗中生事嗎?
元韞濃複雜地看著慕湖舟。
慕湖舟的眼神有些哀傷,他輕聲道:“信我。”
元韞濃閉了閉眼,握住了他的手,“好,我信你。”
慕湖舟微微一怔,似乎他自己也沒有料想到元韞濃會真的信他。
他低著眼睛,睫毛微微顫動,好像是不敢與元韞濃對視。
良久過後,他終於抬眼與元韞濃四目相對。
像是隔了太久的漫長與感動,他緩慢地點了一下頭,“我來助你。”
元韞濃將家國大事交予慕湖舟來處理,由慕湖舟暫且代為監國,這不僅使得支援裴的臣們人心動盪,紛紛上奏請元韞濃收回成命。
哪怕是岐王,他也來勸說元韞濃,說出了這其中,這背後的隱患。
“父親,若非朝中無人可用,我也不必兵行險招。”元韞濃無奈道,“畢竟如今朝中,都是將才,不是帥才。”
岐王沉默。
元韞濃道:“我信表哥,但以免萬一,還請父親和三姐替我看著,女幼和沈川也會留在京中,若有一萬,可就地格殺。”
岐王見她早已心中有決斷,無奈嘆息。
他既是無奈,隱含欣慰,又有些惆悵,“應憐已經長大了,為父理應該放心該欣慰的。可是看著你,卻又總是放心不下。”
“為父知道你心中既有打算,那便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了。可為父還是得勸你,如今的西洲,已經成了真正的埋骨之地。”他道。
看著女兒依然蒼白柔弱的面龐,從中依稀能夠分辨出幾分與惠貞長公主相似的模樣。
岐王閉眼,“五郎如今生死未知,多少人折在那裡,你自幼體弱,此番山高路遠,邊境苦寒,你的身體如何能夠支撐得起?那顏律詭詐無常,北涼兵強,屢戰屢勝,我兒啊……”
“父母記掛子女,那是人之常情。爹爹放心,進許是死,但退也是亡。”元韞濃望向父親已經斑白的鬢髮,“就讓女兒去吧。”
“好。”岐王終歸還是點頭了。
他望向在縹緲風雪之外的孤峰遠山,“這江山分分合合,終究是歸少年。”
元韞濃出發的那一日,臣子們前來相送。
其實他們也不是很信任元韞濃,畢竟那麼多久經沙場的將軍都在那裡折戟沉沙。
但他們此刻也別無選擇了。
元韞濃帶走了孫鵑紈。
輦車兩側,早已集結完畢的騎兵開路,沉重的馬蹄踏碎宮道薄冰,經過森嚴的宮門,經過寂靜的皇城,向著西北方,向著那片埋葬了太多的風雪之地滾滾而去。
沉重的車輪在凍土上留下深刻的轍痕,如同巨獸爬行的爪印。
車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和呼嘯的北風。
風捲著細碎的雪粒,撲打在車壁上,發出沙沙的、如同砂礫摩擦的聲響。
元韞濃閉目養神,齒間帶著鐵鏽般的血腥味。
舟車勞頓,天寒地凍,還是讓她有些難以支撐了。
霜降跪坐在一旁的小几邊,正小心翼翼地煮著茶。
紅泥小爐上,銀銚子裡的水發出細微的咕嘟聲,苦香混合著茶氣瀰漫開來。
“殿下。”霜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她將一盞熱茶輕輕推到元韞濃面前,“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吧,路途還長。”
元韞濃端起茶盞,溫熱的瓷壁熨帖,指尖冰涼。
茶湯澄澈,映出她毫無波瀾的眼眸。
熱意入喉,元韞濃的聲音透過氤氳霧氣,“還有多久到?”
小滿朝外看了一眼,“殿下,按現在的速度,明日黃昏前應可抵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