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條命是我的。”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元韞濃眼底一抹亮澤的水光,“要死也得等一切太平了再死。”
裴令儀乖順地喝了藥。
他把著藥碗,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元韞濃。
“軍報。”元韞濃甩出密函,“怎麼不告訴我?”
裴令儀掃了一眼軍報,就著燭火燒燬信箋,灰燼落在他顫抖的指尖,“國公他們目前維持得很穩,糧道通了,後續只要京中不起事,他們定然會平安回來的。”
寒風掀開半掩的窗,元韞濃起身去合上,“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
裴令儀沉默片刻,“我怕他們回來,阿姊就急著回去,不肯見我了。”
炭盆噼啪作響,元韞濃眉心一跳。
“阿姊別生氣,我只是怕阿姊……”裴令儀輕聲說道。
元韞濃打斷了他,“夠了,我不想聽。”
裴令儀沉默了。
元韞濃的視線落在裴令儀掌心被燎出的焦痕上,想到孫鵑紈說裴令儀一直在嘗試燒了金銀來鑲嵌修復白玉圓月墜子的碎玉。
裴令儀抿著笑將手往身後背了背,“阿姊想要的,我很快就能做到了。”
元韞濃想要的東西,想要做的事情,那都是冒著殺頭的危險的。
她頓了頓,瞥見未合攏的匣子最上方那份罪己詔,是裴令儀親筆寫的所有罪狀,做過的、沒做過的、即將要做的罪,都在上邊了。
“這就是你的很快就能做到?”元韞濃冷聲問。
她抽出了那份罪己詔,“想著留一後手,萬一失敗了,將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保我後路?”
“是我自己要改朝換代,總不能連累了阿姊。”裴令儀低著頭。
元韞濃嗤笑:“然後你就再輕輕鬆鬆去死,留我一個人替你料理身後事?”
裴令儀啞然,他在元韞濃面前緩緩跪了下去,輕輕拉了一下元韞濃的裙襬,“我不敢。”
元韞濃皺著眉,難言地看著他,“瘋子。”
“阿姊不喜歡,我就燒了。”裴令儀立馬將那份罪己詔燒得一乾二淨。
“齊家和白家最近在城東有異動,我要帶人去勘查壓制。”裴令儀又垂下了眼瞼,“阿姊……阿姊在京中……”
元韞濃輕輕“嗯”了一聲:“你留了那麼多人,總不會出事的。”
裴令儀低著眼眸,“我把裴七和孫鵑紈也留下來吧。”
“三個副將你留兩個給我,未免有些太大材小用了。”元韞濃道。
“那我留孫鵑紈下來吧,阿姊更喜歡她。”裴令儀說道。
“你留裴七吧,鵑紈更聰明些,她比裴七裴九更懂世家那些勾當。”元韞濃卻說。
她瞥了一眼裴令儀身後的裴九,“你帶裴七裴九一個很不高興,一個沒有頭腦去,除了殺人管什麼用?”
“沒有頭腦”聽了神情不岔,很不高興。
裴令儀帶了些細微的笑意,點了點頭,“好,那我就留裴七下來。”
元韞濃應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實際上還有一個緣由在裡頭,是她近來甚少看見裴七。
裴令儀也沒有額外派遣裴七去做什麼任務,除了本職以外她卻不怎麼看見裴七,跟先前不一樣。
元韞濃覺得裴七可能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若是被裴令儀帶到生死一線的敵對場面去,唯恐出事。
但是留在她這裡,她在京中暫時不會出什麼大事情。
就算有人趁裴令儀不在起了異動,剩下那麼多人自保也綽綽有餘了。
留下裴七,她也能趁著這個機會查清楚,裴七到底有沒有異心。
見元韞濃又不說話了,似乎是不想和自己多談,裴令儀眸光黯淡片刻。
他輕聲道:“那……我便不打擾阿姊了。”
“嗯。”元韞濃起身,“這是你屋子,你倒是要先走了?”
裴令儀反應過來,“我送阿姊回去吧。”
元韞濃淡聲道:“躺著吧,清河王府又不是沒人了,這點路也要送。”
語罷,她便朝門外走去。
推開門扉,她突然聽到裴令儀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阿姊。”
“水晶蘭開了,阿姊。”裴令儀輕聲說道。
元韞濃微微一怔,許久之後才想起始末來。
曾經陪她去花市時候隨手買下的花種,裴令儀說要種出花來送給她,最後能叫她拿去鬥花草。
可是卻連芽都沒有萌發,為此他還低落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當時的元韞濃只覺得裴令儀很像這種花,從陰森荒涼的腐敗之地生長出來的白色幽魂,蒼白剔透。
時隔那麼多年,居然開花了嗎?
她聽說過水晶蘭開花時在八九月,裴令儀又使了什麼手段?
元韞濃的腳步微微一滯,“是嗎?那很好啊。”
隨即,便不再停留。
裴令儀用手背輕輕擋住了臉,元韞濃還是一如既往的殘忍。
簡直就像是夢一樣,突然間的猶如在雲端,又再次被摔進泥濘裡。
可他偏偏喜愛元韞濃的殘忍,這是元韞濃的天性。
人是軟弱且卑鄙的,會妥協,會自圓其說,會自欺欺人。
所以他會愛上元韞濃這樣暴虐的美人,併為元韞濃的冷漠與殘忍塗抹上昂貴瑰麗的墨彩,高供廟堂。
或許他就是欠虐,喜歡著元韞濃刺痛他的字眼,迷戀著元韞濃對他的厭倦。
沒有喜愛溫暖的陽光,而是痴迷不悟地愛上了那樣的不見天日。
這回裴令儀帶兵離開,元韞濃沒有去送他。
臨行前裴令儀在府門口站了好久,都沒有等到想要等來的人。
裴令儀不知道摸向袖袋,裡邊裝著元韞濃及笄那年送他的永生花,蕊心的玉石溫得發燙。
裴九忍不住道:“殿下,再不走天色就暗下來了,恐誤了軍機啊。”
戰馬打了個響鼻,裴令儀拍了拍舞陽兒的脖子,“別吵。”
親衛們面面相覷。
誰都知道這匹馬是朝榮郡主昔年所贈,裴令儀平日裡是寶貝得不行。
“咳。”孫鵑紈輕咳一聲,“殿下,郡主應該真的不會來了。”
看著跟個望妻石一樣的裴令儀,她沒忍住說實話。
雪粒子砸在鐵甲上,鎧甲折射出冷冽的光。
裴令儀似乎很失落,肉眼可見的失望,垂下了睫毛。
這是元韞濃頭一回沒送他。
片刻之後,他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