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做吧,別耽誤了,叫人捉了你的錯處。”元韞濃狀似平常道。
“有了阿姊先前的殺雞儆猴,如今誰還敢捉我錯處?”話是那麼說,但裴令儀還是乖順地到了桌案邊。
見裴令儀拿起了一份批箋,元韞濃盯著他的背影,口吻自然道:“對了,今夜的藥不必送到鳳儀宮了,我這幾日頭疼,喝不來那些藥,叫太醫院換一換。”
“好,我叫人去換一味藥。”裴令儀順口回答道。
話音剛落,裴令儀意識到了什麼,動作停頓在原處。
滿室的死寂。
他倏地轉過身,抬眸望過去,與元韞濃對視。
元韞濃似乎有些站不穩地後退了一步,眼中明暗交雜。
似是有恨意,也有不可置信。
“阿姊……”裴令儀壓抑不住聲音的顫慄與嘶啞。
瞞了這麼久,終究還是敗給了元韞濃的敏銳和兩世朝夕相處的習慣。
“什麼時候回來的?”元韞濃攥緊了雙手,“是這回回來?還是更早?記得哪一步?是逼我進宮做皇后?還是油盡燈枯?”
“比阿姊晚,在班師回朝的前夕。”裴令儀抬眸,眼底翻湧著陌生的蒼涼,“全部記得。”
“啪”的一聲脆響,元韞濃的耳光甩得他偏過頭去。
裴令儀臉上迅速浮起鮮明的指痕,卻露出近乎解脫的笑。
“好玩嗎?”元韞濃紅著眼睛看他,“明知道我是跟你一樣重回一世之人,還看著我重走老路,像耍猴似的逗弄……”
“阿姊以為我是怎麼過的?”裴令儀問,“我想過坦白,但前世阿姊就那樣恨我,連我嚥氣前也不肯騙騙我。我若是說了實話,阿姊會留在我身邊嗎?”
恨意混著絞痛在胸腔炸開,元韞濃拔下發簪刺向他喉頭,“裴清都!”
簪尖在面板上壓出血珠,她咬著牙發抖,“又是這樣、又是這樣!你只不過是想要有人陪著你一起往這泥沼裡墜,你不過是想要有人陪你一起困在那裡!”
“上回也是這樣。”裴令儀笑著揚起脖頸,“上回阿姊也是這樣,拔下發簪來刺殺我。”
窗外的驚雷劈開夜幕,照亮兩人眼中相同的蒼涼。
暴雨驟降。
“阿姊,還是跟從前一樣。”帶有一絲眷戀的,裴令儀望向元韞濃掌間的那一道疤痕。
那是證明元韞濃對他有片點憐惜的痕跡,無論是憐憫也好,是憐愛也罷。
至少能證明元韞濃對他並非全然無情,這兩世幾十年,並非是他一廂情願的獨角戲。
這樣就夠了。
“你真當我不敢動手嗎?”元韞濃咬著牙,將髮簪往前遞了遞,流淌下來的血更多了些,“我不是警告過你,不要重蹈覆轍的嗎?”
警告張開華時他們打過賭,元韞濃贏了,她告訴過裴令儀,不要重蹈覆轍。
到頭來卻還是一樣的。
“重蹈覆轍又如何?”裴令儀卻像是感覺不到痛一樣,執拗道,“只要能改半分命數,換一個結局,再來一次又怎樣?我只要阿姊留下……”
話音被突然更深刺入幾分的金簪截斷,元韞濃握著髮簪的手抖得厲害。
裴令儀覆上來的掌心與元韞濃髮顫的手重疊,流下的血血浸透衣襟。
他彎起唇角,“這世能死在阿姊手裡也好,至少阿姊注視著我。總好過前世我嚥氣時,阿姊也不願意瞧我一眼。”
“這麼說來,早知如此,前世我就該直接死在阿姊手裡,何苦牽扯那麼久?叫彼此都苦。”裴令儀略帶嘲諷地垂眸。
再往前些,裴令儀就真要喪命了。
這不是元韞濃頭一回那麼做,前世幾次三番,她是想要取裴令儀性命。
她真該恨裴令儀,恨裴令儀的隱瞞,恨裴令儀的逼迫,恨與裴令儀有關的所有回憶中所說的愛都真假難辨。
但就跟前世裴令儀夜逃那一晚一樣,裴令儀只是展露出這樣的脆弱,就令她有了片刻的惻隱之心。
元韞濃鬆開了手,沾了血的髮簪砸在地上。
她揪著裴令儀染血的衣襟,“你既要重新來過,為何還瞞我?你根本沒有悔意,你跟以前一樣,只是想要有人陪你!”
“因為阿姐……咳咳……”裴令儀咳出血沫,“就算是得知真相,也會不要命地往火坑裡跳……阿姊根本不會不會在乎我。”
裴令儀仍固執地擦去她眼角的淚痕,語氣極輕:“只要我告訴阿姊真相,阿姊就會把我當成前世的那個人,今生的一切阿姊都不會再顧惜……我不能沒有阿姊……”
攜帶一種異樣的尖銳疼痛,刺痛令元韞濃呼吸都顫抖起來。
“你、竟敢、竟敢……”喉間腥甜再也壓不住,元韞濃嘔出一口血。
“阿姊!”血濺在裴令儀急急來扶的臂彎。
他扶在元韞濃手臂的手握緊了,又緩緩地鬆開,“阿姊不要氣壞了自己,若是不想見我,我可以走。”
“滾!咳咳咳咳!”元韞濃別過臉劇烈咳嗽,纖瘦的脊背隨著起伏不停顫抖。
裴令儀下意識想要扶她,卻又僵在原地。
元韞濃恨聲道:“滾啊!”
裴令儀望著元韞濃唇畔刺眼的血色,喉結動了動,卻終究沒說出話。
他轉過身,走出房門。
他怕再待下去刺激到元韞濃,讓元韞濃本就不好的身子雪上加霜。
元韞濃緊盯著裴令儀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裡,胸前那條所謂象徵著圓滿的圓月白玉項鍊在此時此刻更像是個笑話。
外頭暴雨傾盆,憤怒與悔恨交加在一起,元韞濃咬緊了牙關。
她死死地握住了胸前冰涼的圓月玉墜,冷到彷彿在掌心裡生熱,發燙。
“團圓?”元韞濃帶有嘲意地慘笑,“你我這般孽債,也配求團圓?”
元韞濃渾身發寒,哆嗦著扯下了鏈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項鍊朝窗外擲去。
玉墜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度,轉瞬即逝。
玉碎之聲後,再無餘聲。
撞在青石磚上的玉墜碎成數瓣,裴令儀幾乎是撲進雨幕裡,伸手去撿。
“阿姊連這它也不想要了嗎?”他喃喃自語。
他跪在雨裡,拈起片沾血的碎玉,雷光劈開夜幕的剎那,照亮他臉上蒼白的笑意。
“沒事的,沒關係的……”裴令儀自言自語般道,“能拼好的,可以回去的……”
他一點點撿起碎玉,碎玉稜角扎進掌心,血順著雨水漫過碎玉。
碎玉中嵌著抹暗紅,裴令儀顫巍巍拼湊著殘片,像在拼湊欲裂欲碎的過去。
“就差……差最後一片……”他不知道在雨裡跪著拼了多久,血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沿著他的眉眼往下滴。
裴令儀專注地盯著快拼湊成的圓月,只剩下最後一塊碎玉。
他在滿是雨水的地上摸索著,卻怎麼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