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罪己詔,將自我厭棄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元韞濃面前,也攤開在這煌煌青史前邊。
沒有辯解,沒有求恕。
裴令儀本就是自毀又自我放逐的人。
“他怎麼敢?”元韞濃氣的手都在發抖。
孫鵑紈有些艱難地道:“太醫說陛下自幼水谷精微,生化乏源,雖得成年,長期戎馬倥傯,筋骨屢受金戈之傷,筋絡損傷,衛營失調。才會聖宸宮,他便病倒下了。”
枯木經霜,沉痾多積。又是油盡燈枯之象。
元韞濃倏地站了起來,奪門而出。
孫鵑紈都被嚇了一跳,“殿下!”
而在聖宸宮,太醫令剛剛給裴令儀診完脈,眉頭緊鎖,對著侍立在一旁的內侍和幾名心腹太醫沉重地低語了幾句。
裴九聽得臉色慘白。
不只是元韞濃身體不好,裴令儀也一樣舊疾新傷不斷。
沉重的殿門忽地被猛地推開,眾人驚駭地循聲望去。
元韞濃站在殿門口,扶著門框,喘息著,強行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殿下!”內侍和太醫們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一片。
孫鵑紈追上元韞濃,“殿下!”
元韞濃視若無睹,朝著裴令儀走了過去,將那份詔書毫不留情地砸在了他身上。
裴令儀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看到元韞濃燃燒著怒火,卻又彷彿蘊藏著悲哀的眼眸。
他張了張嘴,“……阿姊。”
元韞濃盯著他蒼白的臉,質問道:“這算什麼?”
“你這是在拿自己的命逼我嗎?還是你又打算跟之前一樣,棄我而去,自己一個人逃離這裡?”元韞濃咬牙問道,“你以為你死了,廢了!你把這江山丟給我!就可以抹去一切嗎?”
一番質問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抬手捂住嘴。
壓抑不住的嗆咳聲從指縫間溢位,一絲鮮紅的血線順著她緊捂的指縫蜿蜒流下。
裴令儀顫抖著抬起手,拂去她嘴角的血跡,啞聲道:“阿姊,不苦了……”
“你不準死,我不准你再丟下我一個人……”元韞濃恨聲道。
她道:“你若是死了,我轉頭便招沈川和慕湖舟入宮做夫侍!”
“好、好……我陪你一起,永墮無間。”裴令儀輕聲道。
元韞濃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力竭般往後踉蹌了一步。
孫鵑紈急忙上前扶住元韞濃。
太醫上前再次給裴令儀診脈,“只要殿下來,陛下肯喝藥了,必然是有轉機的。”
“如何?”元韞濃被孫鵑紈攙扶著坐下,看太醫診過脈後問道。
太醫令緩緩收回手,對著元韞濃深深躬下身,聲音沉重:“回稟娘娘,陛下邪熱深入營血,心脈耗損過甚,脈象如屋漏,如雀啄,此乃……”
此乃油盡燈枯之兆。
元韞濃都能猜到太醫令的無盡之語。
“方子呢?”元韞濃冷聲道,“本宮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用什麼藥。本宮只要他活著,聽到沒有?”
“臣等遵旨!必竭盡全力!”太醫令重重叩首,隨即與其他太醫聚到一旁,低聲而急促地商議起來。
元韞濃的目光重新落回床上意識有些模糊的裴令儀身上。
裴令儀還在輕聲安慰:“沒事的阿姊……沒事的……”
突然間的酸澀,元韞濃別開臉。
孫鵑紈輕聲勸道:“殿下,我們先回鳳儀宮吧,這裡裴九會照顧好的。殿下如今自己也病著,萬不能再操勞了。”
元韞濃又看了一眼裴令儀,閉了閉眼,起身跟孫鵑紈回鳳儀宮。
裴令儀像是被激發了求生的意志,乖乖吃藥,乖乖聽話。
聖宸宮內燭火通明,一月過去,已入初夏,殿內卻不再有前幾日的劍拔弩張和死寂壓抑。
藥味依舊濃重,但似乎鬆弛了許多。
太醫們輪番值守在偏殿,隨時聽候召喚。
元韞濃坐在床邊的矮凳上,凝視著裴令儀的面孔。
裴令儀的睫毛顫動了幾下,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蒙著一層水光。
迷糊的視線裡,他看到了坐在床畔的身影。
元韞濃似乎也察覺到了裴令儀的甦醒。
她緩緩地抬起了眼。
四目相對。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著裴令儀,沒有言語。
裴令儀喉結地滾動了一下,用幾乎聽不清的氣音喊道:“……阿、姊……”
聽到久違且嘶啞的呼喚,元韞濃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指尖也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沉默中,她微微地頷首,輕得像是被風吹落的一片羽毛。
裴令儀眼底翻湧起細碎的光,淚水無聲地從眼底湧出來,浸溼了散亂的鬢角和枕畔。
元韞濃沉默地緩緩伸出手,掌心輕柔地覆在了裴令儀冰涼的手上,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裴令儀身體微微一顫,彷彿被那微弱的暖意燙到了一樣。
他反手回握住了元韞濃的手,他看著她,淚水模糊了視線,卻固執地不肯移開分毫。
“我們會白首的,對不對……”他聲音哽咽。
元韞濃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複雜的情緒。
另一隻手用指腹輕輕地拂去了裴令儀眼角的淚水。
她極輕地應了一聲:“嗯。”
*
夏日有些灼人的明亮將殿內沉滯的藥苦也驅散了幾分。
裴令儀和元韞濃的身體都好上不少,尤其是裴令儀,恢復得快多了,快到元韞濃都嫉妒。
裴令儀蒼白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活氣,只是眉宇間那層揮之不去的還有大病初癒後的脆弱,襯得烏黑的眼眸也顯得清透。
他握著奏疏審閱,正想翻過來。
“別動。”一個清冷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元韞濃用銀匙攪動著白瓷碗裡濃黑的藥汁,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小臂。
她並未抬頭,目光專注在藥碗上,彷彿剛才那只是隨口吩咐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裴令儀的手頓在半空,側過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
光影勾勒她纖長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樑,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沉靜得如同一幅古畫。
裴令儀順從地放下手,嘴角幾不可察地彎起一絲弧度。
元韞濃端起藥碗,遞到裴令儀面前。
“喝藥。”元韞濃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聽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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