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個人是巴老、馬識途、張秀舒、沙汀和艾蕪。
都是川省赫赫有名的大佬,其中馬識途歲數最小,72歲,最大的張秀舒已經92歲。
為了迎接巴老,眾人推舉馬識途寫了《迎巴老歸蜀》一文,記載了川籍這五人的盛會。馬識途還作了一首詩《桂湖集序》:錦城秋色好,清氣滿蒼穹……
然後,五個人都在這首詩上落款。
馬識途非常愛這首詩,說“我要把諸位的墨寶掛在我的書房,天天看。”
然而馬識途書房裡掛著的是絕版五星旗,許多人知道這事兒。和他相熟的沙汀問道:“你那紅旗呢?你掛哪去了?”
“送餘切了。”馬識途說。“他寫《潛伏》的時候,我激動得很,我沒什麼能送他的,只好把那面旗子給他。”
馬識途講了一遍餘切創作《潛伏》的內幕。
巴老聽到這些話後,神情很複雜。
他個性內斂,因此喜歡熱鬧的人。端端是他的外孫女,就因為特別活潑好動,反而比親孫女還喜歡。
老馬收了個好徒弟:又能鬧,又經得住靜。
其他人也想到了這一茬。
照理說五個人聚會,應該開開心心,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沒什麼傳人,歲數又這麼大了,很難繃得住。現在五個人名字是並列的,巴老隱隱要高一些……可是再過五十年,將來名字一列出來,恐怕後人只知道巴老和馬識途。
氣氛一時間相當傷感。
巴老暗自責怪自己:都是自己攪壞了氣氛。
當日,五人遊玩升庵桂湖,又合力寫出了另一幅墨寶,《合作行書詩文卷》。採取一人一句的方式,最後一個落筆的人是馬識途。
馬識途寫下“誰說人生如參商,五老歡聚已如期”,他笑道:“參商是天上的星宿,永遠不能見。我作為無神論者本不應該相信有輪迴,但我希望我們都能長命百歲,還能再發揮餘熱。”
“將來還要再聚!下輩子也要再聚!”
巴老聽到這話後便落下淚。
五人裡面,年紀最小的馬識途也七十多歲,而巴老今年已經83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在他看來自己時日無多。自從患了帕金森後,他行動十分不便,出行都要靠輪椅,前幾年他意外跌倒,竟直接令左腿骨折,住院足足八個月。
其他病症也找來,一會兒是感冒——六年間,他持續性的反覆發高燒住院,不知道原因;一會兒是肺部感染,不得不入院治療。他翻譯自己的小說時,手肘長時間支撐在桌面上,忽然傳來鑽心的劇痛,醫生告訴他,他的骨骼不能承擔這種力量了,今後恐怕一個拍掌,一次跳躍,就可以讓他產生壓縮性的骨折。
病痛消磨了這個文豪的意志力,鐵打的英雄也要在時間面前認輸。好友萬家寶(曹禹)也時常寫信告訴他,他的身體也不好,不知道有些什麼奇怪的疾病,好似一陣風都能把自己打倒。
如果明天他死去了,一點也不奇怪。
但是,創作力已經沒有了,他還是一個作家。他可以寫信,他可以口述……總之應當盡他的力量,努力做一些事情,而且要找到那些新的,能承擔起責任的人來。
晚上,巴老和馬識途主筆,寫出了最後一個墨寶《給餘切的信》。
信上面對“讀書無用論”的蔓延產生了憂慮,希望能扭轉這種風氣。以他們一生的經驗來看,文化知識必定是有用的,什麼下海,什麼做倒爺……未必能有很久的風光,世界變化太快。
信寫完後。馬識途給眾人用川話複述道:
“諸位老哥,我在其中是最小的,我來替你們說話!可不可以?”
眾人齊聲道:“可以!”
“好!”馬識途抑揚頓挫道,“第一個,我們都是普通人,不是什麼偉人。我們各自都有些怪脾氣,比如李垚堂(巴老)他害怕儀式,害怕大場面……但他總是要往前走,到今天他也在往前走,往前爬。”
“什麼是往前走呢?不讀書,逃課,打撲克顯然不是往前走,我們認為娛樂是有益的,但不能過度。”
“——這是誰寫的,這是誰寫的?!誰打撲克打橋牌,卻勸別人不要打。”老作家沙汀忽然明知故問。
馬識途放下紙,為自己辯解:“我打牌不耽誤我做正事,我讀過幾次大學……每次進去了,都要為組織收集情報,發展下線。我沒有因為打撲克,忘記了我的責任。”
大家沒有再反駁他。
馬識途不緊不慢,又道:“第二個,近來流行起‘民族的驕傲’一說,時常有人把老作家戴上這樣的桂冠,我們當然不是什麼民族驕傲,只是一個普通人。我們愛我們的人民和我們的祖國,不是我們榮譽的獎賞,而是我們不動搖的天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對這個人最高的評價是,他是個普通的中國人,我們就十分滿足。”
此時,窗外的風沙沙作響,拍打著窗戶,還有一些春末雨後的陰冷。然而房間內卻十分安靜,燈光明亮,就像時間停滯了一樣。
馬識途聲音越來越高。他情不自禁站起來:“第三,我們還要說,我們最羨慕今天的孩子們,年輕人們。我願意再活一次,為我們的民族和人民,獻出全部的精力,重新綻放花朵!”
“雖然人總有自己的其他追求和想法,這是人之常情。但有能力了要辦好事,沒有能力向別人看齊,關鍵在於思想。我們把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希望你們奮勇前進!”
馬識途正要再說,卻聽到巴老道:“慢著!”
“怎麼了?”
“再寫一個第四,就說向今天的優秀者去學習,以他們為榜樣。”
“這個榜樣是誰?”馬識途問。
巴老道:“餘切是這麼一個人。當然了,不僅僅只有餘切,榜樣多的是。最近那個李永是不是榜樣?他也是榜樣。前兩年的聶偉平是不是榜樣?也是。”
年歲最大的張秀舒知道聚會是馬識途組織起來的。
而且也知道,馬識途是餘切撮合來寫信組織的。因此張秀舒直白的問:“信裡面沒有具體的人,別人怎麼知道我們為什麼會寫信?因為這裡只有我們五個人!”
“會有人知道,會有人做研究!”巴老道。
他說:“我四年前大病初癒,去到魯迅故居參觀,我看到魯迅寫了很多罵人、夸人的話,都沒有指名道姓,可是後人清楚的知道,他在誇誰,在罵誰?”
“每一句話下面,都有小小的註解。我們無需多此一筆。”
然而,張秀舒卻堅持要再直白一些。民國年間,張秀舒在川省軍閥劉湘手底下做戰時訓練團政訓處副處長,秘密發展成員。因為這段經歷,他反而蒙受過一些冤屈,有的人總懷疑他的成分。
因此他認為,不要怕直白,就是要直白。
不然將來萬一有人渾水摸魚,說“此事和餘切無關,說的是其他某某人物”,那就不好了。
他年歲最大,又談到了自己過去的經歷,大家都被說服了。
唯一反對的是馬識途,他當然只是出於客套。
最終,五老把這一封信直接改為《給餘切的信》,作為餘切對李永那封信件的回應,遠遠的支援他。
信件先是透過川省文聯的名義發出,而後當即被本地報刊《川省日報》轉載,隨後是《渝市日報》、《川省農民》……引發強烈反響。
自此,從《燭光‘夜’話》到《餘切給小學生的信》,終於在五老的蓉城相聚裡畫上句號,這一系列事件共同形成對“讀書無用論”的聲討,將思潮扭轉過來。
到四月中旬,從南到北,已經沒有一處大學校園不受到影響。每一個校園都有辯論,相信讀書有用的學生和教師,對無用論的持有者發出進攻。
又是《光明報》帶頭髮文:“今天再談‘讀書無用論’,這個概念如同一個幽靈一般,在中華大地上已經有過好幾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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