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第10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晨光熹微,炊煙裊裊。

朔方城以東有座觀音廟,廟裡住著一位黑衣僧人,瞧著模樣,大概已有花甲之齡。老僧如往日一樣,皆是在鐘聲響過三聲後才開始用齋飯。吃過早飯後,老僧與一位昨夜間來此求佛的老婦人,又講了一段佛法,婦人聽後搖搖頭,老僧卻點了點頭,低唱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婦人不禁嘆氣,告辭離去後,獨自一人走向朔方城。臨著鎮北王府不遠處,尋了一個早點鋪子,買了一碗三文錢的清湯混沌,坐在木凳上,一邊吃著飯,一邊翻看著一本泛黃的古書。這位滿頭華髮,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將手中柺杖橫放於雙膝之上,雙眼距離那泛黃的書頁很近,許是老人眼神不大好的原故。老人看得格外仔細,彷彿生怕遺漏了任何一個字眼。

四月初三,宜嫁娶。

老婦人抬起頭,望向不遠處的那座王府大門,注視良久後以手掌輕拍膝蓋,像是放下了一樁心事,老人的嘴角微微揚起,輕聲道:“好日子。”

自婦人進朔方城開始,便一直跟在身後的中年男子隨聲應和道:“畢竟是兒子娶親,做父親的哪裡會真不在意。”

“你不用替那小子說話,他什麼脾氣我再清楚不過。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常常唸叨,凡吾家子弟,忌身貧而損志,忌富貴而欺人,忌諂媚而禍主,忌慵懶而棄學。大丈夫生而立世,當心存遠志,勤奮好學,不可忘本,不可為惡。這大概是老爺子一次性說過的最多的話了,也是那姓張的奉行了一輩子的東西。所以那怕別人瞧著很奇怪,但我卻能理解,不過麻煩事終究還是少不了。”婦人一臉憂心,恪守老一輩的規矩沒問題,但總該分個場合,分對誰吧。婦人隨後搖搖頭,無奈一笑,道理在他哪裡,或許不該如此講。

一場令天下人矚目的婚事,彷彿這位坐鎮北境的王爺並未如何在乎,除去前兩日朔方城的金色廊橋外,整個鎮北王府好像便再也沒有任何動作,原本有風聲說要舉辦的盛大婚宴也是不見半點影子,北境各州官員皆是沒有接到任何關於婚宴的請柬,就連那位被整個北境官場視為與王爺私交甚好的文官之首孫玄也是一樣,哪怕就連口頭上的通知也是一個都沒有。

“許是王爺心中自有較量。”

老婦人沒有答話,而是拄著拐,起身離去。

身後的中年男人忍不住問道:“您,不進去看看?”

“當年說好的,我來此已然不合規矩,若是還要進去討杯茶吃,那讓兩家人的面子往哪放。”婦人擺擺手,示意那中年男子接下來的路就不要跟了。

老婦人拄著柺杖,緩緩走在朔方城的長街上,人來人往的青磚道上,竟顯得婦人多少有些落寞。

年少時翻書,曾見形單影隻四字,未解其深意,只知孤獨二字,如今看來亦不過秋風蕭瑟而已。晨鐘依舊,炊煙依然,本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日子,可有些人卻仍活在寒冬裡。

滿頭華髮的婦人在長街之上緩緩踱步,周邊的一切彷彿都與她無關,所視所聞不過是杖扣青磚,叮咚作響而已。

途徑一間打鐵鋪子,婦人忽然停步,盯著那鋪子裡的熔爐瞧了許久,最後付了三十兩銀子,打了一柄古樸長刀,但婦人卻並未將其帶走,說是留給一對新人。

離開了鐵匠鋪子,婦人特地繞路去了趟那座距離驚鴻樓不遠處的酒樓,但卻醉翁之意不在酒。酒樓門外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在瞧見來者之後,不由得皺了皺眉,隨即又是一副笑臉迎客,擺正籤筒,放好銅錢後,道人輕聲笑問道:“老夫人可是要算上一卦?”

婦人回以微笑,掏出一小袋子銅錢擱在桌子上,然後問道:“不知道長可否為我解惑?”

道人拿起那錢袋子,放在手心中掂了掂分量,忽然面露喜色,道:“三十兩銀,三十兩銅,老人家好大的手筆。就是不知這剩下三十兩金打算用在何處?”

“道長以為呢?”

“三十兩雪花銀鑄刀,三十兩銅錢求卦,三十兩黃金買命,黃泉路上的求生之道,以刀斬斷氣運牽連,以占卜之術投石問路,最後再拿錢買命。夫人所求似乎不小啊,可這凡事都講究個順序二字,若是貧道偏偏要當個惡人,不讓你如願,你又當如何?”道人笑容玩味。

婦人也不惱,依舊面帶微笑:“想來陸道長應該多半不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被指出跟腳的道人一改先前的嬉笑模樣,一隻手搭在桌子上,眼神漠然,沉聲道:“可我也不愛成人之美。”

婦人不語,仍舊保持笑容。

“拿著那個書生的親筆手札果真是了不起。也罷,既然他開口,這個忙,我幫。”道人抓起桌上的卜卦銅錢,隨手一拋,瞥了一眼,然後道:“巡守夜遊,敕令百鬼。見山則生,遇水則亡。”

道人剛說完話,婦人便送出一樣東西,一塊掌心大小的印章,卻沒有印文。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道人將其收入袖中,面露喜色的同時又不禁哀怨:“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婦人笑著離去後,道人抬腳便踹在桌邊黃狗的脊背上,罵道:“狗東西,狗東西,混吃等死的狗東西。”

那黃狗一動不動,如同死了一般。

道人癱坐在椅子上,抬頭望天,“忙處不亂性,須閉處心神養得清;死時不動心,鬚生時事物看得破。”

道人以手指輕輕敲打臉頰,怔怔出神,先前的印章不由得讓他想起了一個令人生厭的老頭子,一個喜歡喝酒裝醉,從不付錢的耄耋老人。記得老頭子唯一一次自己付酒錢,還是因為大師兄帶著師弟們一起坑了老頭子一次。

道人為數不多的歡樂時光,好像都是求學的那段日子。

年少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往後餘生大多身不由己。

飛鳥掠過蒼穹,留下一聲嘶鳴。

道人輕聲呢喃道:“終究都會是手心裡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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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內,一家人用過早膳後,留在府中的張麟軒隨父親一同在王府各處掛起了大紅燈籠,並將母親與兩位姨娘昨日夜裡熬了大半宿查閱,然後親手寫在紅布面上的祝福語掛在了那株生長在王府東南角的石榴樹上。

三公子幼年極喜歡吃石榴,老王爺便親自去南疆挖了一株回來,種在府內,親自澆水施肥,好不容易養活後,本想著全家一起吃石榴,但樹上結的果實真是有些少的可憐。

父子二人忙完後,便坐在樹下聊了會天。

張麟軒其實不太明白父親的用意,為何一場整個大旭都在關注的婚事,王府要辦的如此簡單。如果少年所料不差,北京各州的官員跟自己當下是一樣的心情,或許還要更復雜些。談不上人人自危,但總歸會有些人坐立難安。

知子莫若父,兒子的想法老王爺能猜個七七八八,便開口笑道:“軒兒,父王在你眼中可是個尖酸刻薄之人?”

“自然不是。”

老王爺輕輕拍了拍少腦年的袋,然後解釋道:“其實不光是你三哥,以後你們幾個誰結親都是一樣。吉時進門,燃香祭祖,入大堂拜了天地,就算禮成。等到了晚上,一家人圍著吃頓飯就好。”

“這樣,好像有些……”張麟軒不知該說些什麼,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一堆人鬧哄哄的反而不美,一家人安安靜靜地一起吃頓飯,不求婚宴盛大,賓朋滿座,只希望以後兩個孩子能好好過日子。更何況咱們家也確實沒什麼親戚了。”最後一句話說完,老王爺原本上揚的嘴角,不自覺地消失了。

老王爺少年從軍,十六歲時,便已是大旭史上最年輕的驃騎將軍,特領一支親軍,軍卒多為張氏子弟,每逢攻城掠陣,陷陣殺敵,這支自號虎騎的軍卒,皆是第一。

老王爺及冠便封王,領北境三州之地,不過坐鎮北境這三十年真談不上如何太平。起先十年,內有地方豪強,不遵法度,肆意妄為;外有荒原金帳,虎視眈眈,意圖南下。內憂外患,不可不防。身為昔日鎮北軍帳下的第一謀臣,被所有鎮北軍將士尊稱一聲蘇先生的瘦弱文人,不惜被以身死為代價,行以極端之法將三州之地所有豪族的脊背打彎,不得不與鎮北王府俯首稱臣。更在病危之際作行軍策一十二篇,治政策一十三篇,終是在辭世之前促成了那場戰於鎮北城城前的曠世奇戰。鎮北軍以極為慘痛的代價,殲滅荒原主力三十萬人,老王爺更是披甲執刀,長驅直入荒原腹地,轉戰千里,親手斬了那荒原之主的頭顱。

此戰之後,鎮北城前的鮮紅血液,被大雨足足沖刷了數月,方才徹底消逝。

京都城曾有好事者統計過雙方戰損,本想拿來用以詆譭鎮北王府行事之狠厲,卻反而幫助北境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荒原號稱南下五十萬大軍,三十萬主力騎兵全部被殲滅於鎮北城關之前,預計四十年內,南下無望;鎮北城二十萬步卒盡數戰死,騎卒九營,十萬人打到最後所剩者不過千人,凡張氏參戰弟子全部戰死,無一生還。

除了明面的戰報統計外,大旭皇帝的桌案上還有一封來自於許諾的親筆信,信封上寫著“陛下親啟,見後即毀”八個大字。

這封信具體內容無人得知,但似有宮中流言,鎮北王曾身中百箭,卻依舊拖刀而戰,斬殺荒原主之頭,端坐屍山之上,生死不知。

所以昭陽殿內曾有一個足以震驚天下人的推論,但卻並未流傳。算上如今的大旭天子,知道且活著的人不過一手之數而已。

張麟軒神色肅穆,低頭沉默不語。鎮北王府並非沒有什麼親戚,而是一場場大小戰役,將人都打空了而已。如果那些戰功赫赫的家族子弟沒有戰死沙場,如今的北境,或者說是如今的張家是何等光景還尚未可知,但無外乎是京都睡得愈發不安穩,北境睡得愈發香甜而已。

張麟軒生於景和十年,正是那場戰爭剛剛拉開序幕之時,對於這場後世人口中的不義戰,所知相對較少。王府後院的韓黎韓先生也只是大致與少年描述過那場戰事,不過多是雙方的軍務調動,以做考校之用。關於此戰的一應卷宗文案實在是少得可憐,北境各處軍營皆無相關記載,就連收錄北境所有案報的王府文淵樓也是一樣毫無記載。

這座號稱人間酆都的鎮北藏書樓,坐落於王府後院,平日裡瞧上去不過就是一座二層小竹樓,但竹樓地下卻另建一十八層,別有一番天地。其中一層專門收錄著北境所有的密聞詭事,此處若是查不到,別處自然是絕無可能。

昔日為少年講解軍法的韓先生,每每談及此處即是心生嚮往,亦是落寞異常,常常駐足於窗邊,望而長嘆,嘆那城關外的具具枯骨,嘆那殺伐果決,手段殘忍的瀟灑文人,嘆那尚在大好年華的張氏少年。

自小便是眾兄弟楷模的王府大公子曾這樣評價過這場後世口中的不義戰。於天下利,利在安定數十年,百姓可安養生息,萬物皆可得其時;於我張氏弊,弊在獨木難支,百年之後,孤苦無依。

昔日的直白言語,韓黎與孫玄兩人格外欣賞,反到有一些自詡胸中浩然正氣長存的文士儒生,卻對此大加批判,認為其毫無君子風度,以一家一門之榮辱換取天下利,何而有不為也。

一生之中似乎從未與人動過怒的鎮北城大公子,罕見地有些不快與惱怒,反倒是那不愛讀書,整日偷懶的弟弟“略勝一籌”,幼年的張麟軒那時只是笑了笑,隨口說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聞言後,驀然而笑的昔日少年,打賞了弟弟一個板栗,輕輕敲在額頭上,佯裝怒道:“就你歪理多。”

事後有傳言說,年幼的七公子率著一眾家奴,攜帶著重禮,挨家挨戶地走了趟那些指點江山人士的所謂“芝蘭之室”,以王府修繕北境各處水利工程為由,“募捐”了近百萬兩銀子。之所以是傳言說,是因為那些“樂善好施”的“大善人們”,誰也不敢承認真的被“拜訪”過,畢竟鼻青臉腫的滋味擱誰身上,誰也不好受。至於張麟軒的道理,很簡單,你不是要損一家而利天下嗎,小爺我成全你就是。

坐在石榴樹下的父子二人,忽然都開始保持沉默,低頭沉思,眉頭微皺的樣子如出一轍,二人彷彿都在回憶著某些陳年舊事。

張麟軒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父王,您值得嗎?”

老王爺笑道:“軒兒,你要明白,人這一輩子總要做些什麼。至於最後的結果,不要看的那麼重,有好有壞,有希望有遺憾,這才是人生。”

瞧著張麟軒欲言又止的模樣,老王爺接著道:“張蕭兩家確實有很多恩怨,但這都是後來事。只說我與南安王馬踏山河的那段日子,其實不過就是做到了一個將領該做的本分,不管犧牲了什麼,總算是保得一國安康,如此便值得。坐鎮北境,拒守荒人,也是為了護一地平安,如此便亦是值得。”

坐在樹下老王爺,忽然摟住少年的肩頭,笑道:“臭小子,以後做事不要瞻前顧後,想做什麼就去放心大膽的做,有事父親給你兜著。”

張麟軒起身,眼神堅毅,朝著自己父親鄭重一拜。有些事少年真的要開始做了。

老王爺站起身,點點頭道:“明天去趟竹樓,與那個人談談,談好了,你就可以南下了。”

張麟軒嗯了一聲。

老王爺笑道:“今天,先忙正事,去城南接親吧。”

少年離去,老王爺站在原地等一個人。片刻後,有位年輕將領走到老王爺身前,呈上一封密信。信封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硃紅色“曹”字印章,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老王爺接過信件後,撕掉印泥,當即閱覽,那信中白紙只寫著寥寥四字,“風起,劍至。”

老王爺點頭道:“我已知曉。且回去告訴你家將軍,不必故意攔他,客人攜禮登門,主人見之,又有何妨。”

“末將明白。”

“你先退下吧。”

“末將告退。”

老王爺拍了拍身後的塵土,雙手負後,略有些悠閒的緩步走著,打算回房喝杯茶。

原本唯有風聲的四周,忽然響起一道沙啞嗓音,“老奴願意一試。”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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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將近,未時將至。

京都城的送親隊伍已經走下了那座金色廊橋,朝著朔方城緩緩行來。臨近城關南門,作為送親使者的許諾忽然在城門外止步,由著身後的小童將椅子推到一旁。目送整個送親隊伍透過城門孔洞後,許諾微微仰起頭,盯著城門上的那塊金漆匾額,這位左眼異於常人的中年男子彷彿若有所思。許諾眉頭微皺,嘴角不禁揚起一絲弧度,口中唸唸有詞,好似在故意說與此地主人。對於這位來者不善的客人,主人家好像並不在意,根本未曾理會。

許諾猶不死心,開口大笑道:“仇人惡意登門,難不成主人家還要敞開門扉,盡一盡地主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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