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第10章 平平淡淡才是真

一道醇厚嗓音,突然在許諾耳畔響起,“請君入甕,關門打狗。”

“理該如此。”聞言之後,許諾笑著點頭,彷彿得償所願一般。這個餘生只能在輪椅上渡過的男人,好似忽然有些傷感,但這份情感轉瞬即逝。許諾瞥了一眼那匾額上的朔方二字,眼神冷冽,輕輕擺手命身後小童推自己進城。

先前過了城門孔洞的送親隊伍不知為何停下了行程。待許諾重新來到三公子身側後,定睛瞧去,只見有一長相敦厚的中年男人,半赤膊著上身,手提一柄鋒利長刀,孤身一人橫在長街中央,正好擋住了送親隊伍的去路。

那漢子身側放著一柄鐵錘,質式簡單,取材是為最下等的兗州烏金,這種通體烏黑的鐵礦曾一度被誤認為是煉器的上等材料。數百年前,中州曾有一人以煉器聞名天下,在本該破境飛昇的大道關頭,卻慘遭天雷之劫。原本為雷劫準備煉器法寶卻在最為緊要的關頭突然崩碎,雷劫降身,毀掉了此人體內所有的氣海竅穴,就此飛昇無望。事後墨家弟子公輸城經過大量煉器實踐之後,方才得出結論,那烏金乃是煉器最為下等之物,根本無法對抗雷劫。但至於為何此物曾一度被視為煉器上品,整個墨家卻未能給出解釋。事後山上仙門之間似有流言,作為昔日的墨家鉅子因此事被儒家文廟罰去南海孤島一甲子,甲子之內不得重返人間大地。

那敦厚漢子橫刀於身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道:“煩請大旭長公主試刀。”

原本在馬背閉目養神的大旭溫侯,聞此大逆不道之言,猛然睜眼,怒目而視,厲聲呵斥道:“放肆!”

隨行在隊伍最後的十人中,有一白衣劍客騰空而出,落在隊伍前方,望著眼前的粗糙漢子,白衣劍客滿臉鄙夷,譏諷道:“鄉野村夫,怎配讓我大旭公主試刀?!”

劍客拔劍,迎風而刺,劍光閃爍之際,那白衣身形已然不見蹤影。白衣劍客再次現身之時,手中長劍的劍尖距離那漢子胸口已不足三寸。劍客握劍之手,輕輕抖動,打算在一瞬之間便勾勒出一道極為完美的弧線,以劍尖攪爛心肺,使之綻放出一道絢爛的血色蓮花。

不聊下一刻,那漢子的長刀已然率先一步,割破了他的脖頸,脖頸傷口處隱隱有寒光閃過。劍客愣在原地,手中劍不得再進一步。

那輪椅之上的許諾忽然拍手叫好,大聲笑道:“百鍊千錘始成鋼。這長門練物之術果然名不虛傳,將一塊廢銅爛鐵能練就出如此刀意,實在難得。”

如許諾所言,刀確實很一般,但刀上的殺意很純粹。

許諾隨後又道破此人跟腳,笑道:“長門煉器士,以善長鍛造兵刃著稱於世。不過自從前代門主離奇失蹤後,長門光景倒是一日不一日。可笑這長門宋府義如今為了區區三十兩白銀,竟然做了別人的狗。實乃是長門之不幸,但確是我之幸事。我這一生獨不忍見三件事,美人白頭、英雄遲暮、久病無醫,但唯獨對這人變畜生一事,倒是喜聞樂見。”

模樣敦厚的漢子對於此番言語竟是絲毫不惱,反而流露出一股笑意,開口道:“小小一座朔方城竟然還能有人認識長門宋府義。瞧您左眼異瞳,雙腳殘疾,想來應該便是渝州許家子弟,許諾許文和吧。”

“能讓一條將死的老狗記下名字,屬實有些可悲。”

漢子仍是不惱,依舊笑道:“文和君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與一條老狗多費唇舌,豈不自找沒趣?”

“是狗,就好好趴著,出來亂叫,難免被人亂棍打死。”許諾眼神冷冽,陰沉至極。

漢子不再言語,只是握緊刀柄,將原本在身前持劍的白衣劍客一腳踹到一旁,以原本的右手刀換為左手執刀,依舊是橫刀於身前,右腳後跨一步,左腿微躬,作衝陣狀。漢子以右手推動左手,再以左手推動長刀,雙腿猛然用力,向前衝去,如鐵騎鑿陣,直指中軍大營。

馬背之上的大旭溫侯忽然雙手握拳,由馬背之上騰躍而起,雙拳裹挾風雷之勢,自上而下,右拳狠狠砸在那刀背之上,一身拳意氣機流轉而成的罡風,猶如沙場之上的鋒利刀刃,一刀接著一刀,不斷向前斬去。

原本勢如破竹,直指前方的長刀,突然間扭轉鋒刃,以迅雷之勢向上方割去,刀刃所向,自然便是那位大旭溫侯的心肺處。

久經沙場的大旭溫侯面對此番意在奪命的招式不但不閃躲,反而以左手再進一拳,拳落處,便是那執刀之人的方寸靈臺。

久經沙場,以命搏命的事,向來不在少數,但卻絕無畏死收拳的狗屁道理。

坐在輪椅上的許諾倒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懶散模樣。這般純粹武夫之間對壘,可比戲臺上的武把式好看多了。

這世上打架的方式分很多種,例如修士之間動輒術法狂轟,攻伐重寶頻出的神仙打架;還有那劍修之間瀟灑俊逸,乾脆利落的拔劍出鞘與收劍歸鞘;再有純粹武夫之間酣暢淋漓的出拳再出拳;以及執棋兩者之間相互的謀劃算計。這四者之中又以武夫之間的廝殺最為慘烈,雙方一旦對陣,拉開拳架,一出手往往便是以傷換傷,以命換命的剛猛打法,一招一式往往力求一擊致命。

交手二人互換一拳一刀,大旭溫侯一拳將那長門宋府義砸的滿面血汙,而宋府義的長刀也是將溫侯的心肺處攪得血肉模糊。溫侯不退反進,一拳之後再遞一拳,拳鋒所指向正是那宋府義的心口,拳罡拳意暴增,一拳將其砸退數丈,宋府義以長刀插入地面,止住身形,一口鮮血隨後自口中噴湧而出,不禁跪倒在地。

反觀這位大旭溫侯,雖說心口處的血肉被絞得是一塌糊塗,但卻未曾傷及五臟。其原因在於這位大旭溫侯早年間曾憑藉一次戰事收穫了一樁不小的機緣,竟然讓其生生養出了一股足以媲美武廟七十二將的純粹真氣。早年間隨軍修行的一位老修士曾給出了八字評價,厚重如山,其勢如雷。對於修行武道之人來說,能否養出一股品質不低的純粹真氣尤為重要,比讀書人胸中的那股浩然氣更為重要。

宋府義有些惋惜道:“竟能養出如此品階的純粹真氣,大旭溫侯果然與眾不同。不過武道一途終歸是條死路,難證長生。”

溫侯不屑道:“我輩習武之人,自習武之日起,何曾怕死,又何曾貪生?!”

宋府義搖頭又點頭,即是惋惜又是讚賞。可憐自己修行數百年,卻始終看不破生死二字。苟且偷生,墜了心氣,境界一瀉千里,體魄亦是孱弱非常,到如今更是不如一個習武的後輩,這一輩子當真是可笑至極。

許諾自行推動輪椅,來到宋府義身前。一隻手攥住其衣領,向上一提,四目相對,許諾不由得譏笑道:“長門煉器講究個斷情絕欲,凡長門弟子此生皆需以鑄器為念,心無旁騖。可上代門主卻是個痴情種子,既不願放棄修行,又不願放棄與女子的恩愛纏綿。到頭來落了個美人身死,大道斷絕的下場,真是有趣。”

“此生有負師門長輩,卻不負她,有愧無憾。”

聞言後,許諾譏笑之意更甚,道:“無憾?!你也敢說無憾二字?那女子因何而死,你當真不知?你宋府義為何失蹤,這長門又為何敗落,你當真不知?一宗門哪怕是門主無端失蹤,但只要宗內戰力仍在,也不至於百年之間便落得險些封閉山門的下場吧?”

宋府義突然怒目而視,怒吼道:“閉嘴,閉嘴!”

“螻蟻尚且偷生,但懷著愧疚苟活於世,何其煎熬?宗門,女子,大義,私情究竟孰輕孰重,世人雖然多有定論,但……”許諾突然不語,反倒是鬆開手,與一個死人無需再多說什麼。

言語之際,宋府義突然握住長刀,捅向了自己的心肺,一代長門門主,最終落幕,竟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許諾懶得再多看一眼,搖搖頭,滿是鄙夷神色。小童上前重歸將許諾推回送親隊伍。鎮北城的三公子,今日的新郎官好像正在瞪著許諾,後者不禁啞然失笑,這位公子現在表情有些……有些古怪。張麟熙輕輕擺手示意隊伍繼續前行,方才的這場鬧劇,他很不高興。

許諾收回目光,對著隨行的軍卒漠然道:“開路。”

許諾歸隊,隨行在前的大旭軍卒去清掃障礙,片刻之後便繼續前行,去往那座坐落於朔方城北街的鎮北王府。

張麟熙忽然笑問道:“許大人,方才那人您認識?”

“一個逃亡之人而已,駙馬爺不必憂心。”許諾笑道。

“為何逃亡?”

“妻女被人踐踏殺害,做男人的自然要殺人報仇。”許諾笑容誠摯,輕描淡寫地說道。

“許大人一句話便是一個人的悲慘人生啊。”

許諾笑而不語,神色自然。

一句話,兩種意思,許諾聽得懂,但沒必要答覆。

“許大人何時這般厚臉皮了?”

“一向如此。”

臨近鎮北王府,眾人眼前出現老人,老人身後站著三位年輕人。老人雙手負於身後,手中提著一壺酒,鬢角的髮絲被風吹亂,不禁露出幾縷斑白。

老人緩緩開口,嗓音醇厚,道:“進門吧。”

簡單處理傷口後便繼續坐在馬背上閉目養神的溫候聞言後,竟直接墜落於馬下,爬起身後,急忙叩首,“末將溫恆,參見王爺。”

凡大旭軍卒此刻皆是跪拜在地,齊聲參見老王爺。

在場眾人,除了即將嫁入王府的大旭長公主蕭若君不宜下轎跪拜以及抬轎之人不宜落轎外,便只有一人保持原狀,未行大禮,此人便是那京都許諾,許文和。

許諾神色肅穆,望著前方府門之外的那個老人,心情複雜,既有敬畏之心又有譏諷之意,既有嚮往之願又含失落之感。

北境王府的主人,緩緩走向人群,扶起自己的兒子,笑容溫馨,道:“璟兒,起來吧。大婚的日子,可要跟為父多喝幾杯。”

眼角溼潤的孩子,點了點頭,亦是笑道:“自然。”

老王爺一揮手,笑道:“都起來吧。”

眾人起身後,神色拘謹,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來自大旭京都的這群人,除少數之外,都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北境藩王。

與傳聞中的拿殺人不眨眼,狠厲兇殘的惡人模樣相差甚遠。老人模樣很普通,身材修長,一身長衫,略顯得有些清瘦,瞧著倒不像是一位軍權在握的王公大臣,反倒像是一個尋常富貴人家的老叟,話不多,但卻讓人感覺到高山仰止,天然令人敬畏。

三公子轉過身,身後的抬轎之人便落下花轎。張麟熙來到轎門前,柔聲道:“晚檸,隨我入府吧。”

轎中女子輕輕嗯了一聲,然後走出花轎,手掌輕輕拉住自己夫君的手,稍落後於他半個身位,一同向王府走去。

在場眾人一時間皆是神色疑惑,鎮北王府的公子娶親,吹拉彈唱的樂師何在,怎會如此寒酸?

老王爺滿臉笑容,站到一旁,為兒子兒媳讓開入府的道路。鎮北王府沒有講究任何俗禮,由著三公子與長公主倆人拾階而上。張麟軒等兄弟三人站在王府正門的兩側,當兄長與嫂嫂走入府門時,一同低身見禮。張麟熙與蕭若君經過王府長道,穿過王府正堂,過廊道,最後達到那棟位於王府最深處的古舊老樓,一座供奉著張家所有先祖的祠堂。

老王爺在兒子兒媳跪好之後,方才緩緩走入祠堂,開始燃香祭祖,三拜之後,由兒子再行祭拜,今日成婚之女子卻不得起身敬香。

祭祖結束,方才返回正堂,新人開始拜堂成親。觀禮之人只有王爺王妃,以及幾位公子。禮成之後各歸各處,等到了晚飯時間再一家人吃頓飯就好。

一座藩王府邸的婚事簡直,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張麟軒按照父親的吩咐,拿著大把的雪花銀,去給外面的送親,迎親之人發喜錢,每人足足有百餘兩銀子之多。

不過卻有一人是個例外,京都許諾只收到了區區五兩銀子,不用猜都知道,自然是張麟軒自行扣下了。畢竟當年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許諾絕對脫不了干係。

除了喜錢之外,王府還給一干人等安排了住處飲食,但所有人的心頭都有一個疑問,天子嫁女何時這般“寒酸”?心中有問,卻不知該問何人,或許溫侯和許大人知道,但卻又無人敢去尋問,畢竟二人的脾氣誰也吃不準不是。

坐在輪椅上的許諾,神色如常,用手上僅有的五兩銀子著人去買了兩壺酒。許諾忽然間心生漣漪,朝著某一處猛然望去,但卻什麼也沒有看見。許諾微微皺眉,輕聲呢喃道:“畏懼?好像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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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晚,燭火漸熄。鎮北王府的內堂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著晚飯。

久在前線邊關的四公子也是在晚飯之前趕了回來,在拜見父王母妃後,歸院卸掉一身盔甲,然後便急匆匆地去了廚房。這位被譽為在同齡人中“陷陣無敵”的年輕將領,其實在他自己心裡極為討厭打仗,這個年輕人不喜歡舞刀弄棒,也不喜歡歌舞詩詞,唯一熱愛的只有做飯二字。今日的一大桌子美味佳餚,有一半皆是出自他手。

老王爺動筷後,家裡的其它人才開始吃飯。

挨著四公子坐的張麟軒,忽然用腳輕輕碰了一下自己的四哥,四公子轉過頭,朝著自己的弟弟眨了眨眼睛,少年心中瞭然。老規矩,好吃的留一份,帶回去給求凰吃。

老王爺悄悄放下筷子,在王妃耳邊輕聲道:“王府真是越來越熱鬧了。”

王妃輕聲答道:“孩子們都長大了,一個個成家後,往後的日子會越來越熱鬧。”

老王爺十指相扣,兩隻胳膊搭在桌子上,滿臉笑容,目光掃過每一個孩子的臉頰。

老三與自家媳婦夾菜,二人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眉眼間皆是歡喜。

老四看著家裡人吃著自己做的菜,滿臉的得意。

老五難得摘下面具,清秀的面容,流露著各種笑意,父母安康開懷,哥哥娶親開懷,兄弟團聚開懷。

老六的臉色依舊不太好,許是多喝了幾杯酒的緣故,腮間竟多了些許緋紅。

老七嘛,吃著桌上的,想著後廚的,想著那兩個極好極好的姑娘。

一家子和和美美,喜樂安康,平平淡淡的生活,沒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清風徐徐,寂靜無聲,月光皎潔,灑落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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